早餐是自助餐,就在昨晚上吃饭的餐厅,桌椅重新排过了。倚了栏杆摆起一溜长桌,铺了白桌布,上面放着一盆盆的食物,有面包,馒头,稀饭,炒面;有冷菜,有热炒,有荤有素;有各色水果,蛋糕。眼睛都不够用了。秧宝宝往返徘徊几次,都不定主意从何下手。今天,秧宝宝是盛装出常妈妈给她梳了一个全新的发型。编一条长的辫子,然后沿了发际盘一周。相距一指,别一个发卡。发卡是粉红,粉蓝,粉黄,粉绿。插在发里,露出一小点颜色。于是,就好像顶了一具细致美丽的花环。裙子是新裙子。白绸子的面料,从高高的系一个葵花黄的蝴蝶结的腰际往下,渐渐有了绿色的枝叶,接着便是大朵大朵的向日葵花,一直垂到脚踝。脚上套了白色的长袜,鞋子是金线镶嵌的白皮鞋。甚至,秧宝宝还略略化了妆。修了眉,唇上涂了唇膏,脸颊上拍了粉,真成了个小美人。可是却也没有多少人看她,今早在餐厅里出入的,都是这样盛装的大小美人,在桌椅餐台间傲然穿行。
小孩子总是被颜色鲜艳的东西吸引,所以,秧宝宝上来就是一盘水果,然后一盘西式点心,同时则不停地喝饮料,随后,便饱了。望着这许多好吃的东西,却再也吃不动,心里是很遗憾的。可是不还有明天吗?这才是个开头呢!这样想着,便安慰些了。爸爸妈妈也已吃停当了,三口人手拉手地出了餐厅。爸爸建议四处转转,这样的四星级大酒店里,应该有着各种消费的,比如桑拿,游泳池,保龄球馆。于是,他们沿着大理石楼梯下到大堂。迎门斜立一块指示牌,上面写有各项服务,除去方才举的那几项,还有ktv包房,美容美发厅,健身房什么的。循了上面的指示,去找桑拿,却找不着,拦了一个小姐问,小姐很不耐烦地回答不开放。又问什么时候开放?回答不知道后就绕过他们走了。再找保龄球馆,倒是找着了,一大间房间,并没有什么保龄球,倒是放了几张台球桌,却也没有球杆和球,冷清清的,一股子石灰水味道。找游泳池,就更蹊跷了,墙上明明有箭头,指去一个方向,可顺了方向走,走走就没了路。从头来起,又是走走没了路,好像是从墙壁里消失了。还是秧宝宝机灵,她走下几级楼梯,扒到拐弯角一扇锁着的门门缝,往外一看,说,那就是游泳池。于是,大家也都扒着门缝看一回,后天井似的逼仄的一角,地面上有二分地大小的一具方坑,四周与底部倒是砌了马赛克瓷砖,边上有一弯铁梯。显然也不会开放。只得沿来路回去。妈妈想到美发厅做个头发,美发厅是十点开门,现在是九点。经过了健身房,就在办公室隔壁,一间同样大小的屋子,放了几架器械。办公室里的人却说,是会员制的。他们并不懂什么叫“会员制”但意兴已经降低许多,还是觉得回房间最好,便乘了电梯上去。那房间只住了一晚上,却有些像家一样,觉得亲切了。
服务员进来收拾过了。床铺好,乱放的东西归整齐,窗帘按规矩挽起来,热水瓶也换上满的,新的。浴室里,昨晚拆用了的肥皂,浴帽,此时收去了,却补上新的。秧宝宝很是欣喜,干脆将牙刷,梳子,肥皂都收起一份,反正明日还会补上。这样,不仅可分给蒋芽儿一份,小毛也有一份了。她还在床头柜底下发现昨天遗漏的一件东西,一个小铁盒,打开后,是一片海绵,专门擦鞋。她也小心地收好了。这样,房间里所有的宝物都搜寻完毕。
上午,爸爸找了一张电影片子,放了。美国片,讲绑架小孩的,倒是非常紧张好看。到最后,汽车追杀,从墙头越过去,穿过房间,冲出玻璃墙,翻几个跟头落到大街,一正过车身,再接着追。直到满街稀巴烂,才追到绑匪,停歇下来。小孩却又在另一个地方,并且身上系了定时炸弹,眼看就要到爆炸时间。于是,换了汽车再开,几乎是从头上轧过去的,千钧一发的时候,开到地点,找到小孩,卸下炸弹。仅仅一秒钟便爆炸,一时上,炸死许多无辜的人,小孩却脱逃出来。实在玄妙得很。放完片子,已到午休时间,余兴未休地说,吃完饭再接着看,才起身出房间。
餐厅里人出奇地多。有一个大旅行团,从绍兴过来的,白种人的脸晒成龙虾色,老太太穿得花红柳绿,空气中充满着外国香水和汗味。一个导游小姐,拢羊似的将他们拢到几张圆桌前,大声地说着外国话。其余的客人,也大多是外地来的游客。早上来,晚上就走的。说着杭州话,苏州话,上海话,甚至北方话。百多张嘴都在叫喊,吆喝,斥责小姐。小姐们的粉脸上流着汗,在桌椅间挤来挤去。昨晚上对本地人的傲岸表情全不见了,换上的是惶惑不安。
夏介民带了妻女找到廊柱后面的一张小桌子,坐下。小姐都忙,廊柱又遮着,好久没有人来上茶点菜。夏介民就说:反正没有事情,坐等好了。不料却有一位小姐看见了他们,过来就驱他们走,说吃完了不要占桌子,都轮不过来了。夏介民笑着反问:你看见我们吃什么了,翻了翻眼睛跑开了。以为她会去拿茶水菜单,可一去竟不回来。夏介民这才有点沉不住气,走过去与一个男领班交涉。男领班满口地答应,可却又如何对付得过来?这一时,真是乱得可以,这一桌菜上到那一桌的也有;后来比先来的早上菜的也有;吃完了不买单就开溜的也有;吵着要投诉消协的更有。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人走了略一半,渐渐缓下来,终于有小姐过来招呼。可此时,要饭没有,要面也没有。小姐甚至建议可去别的饭店,旅游手册上都有记载。夏介民讽刺说:百闻不如一见嘛!胡乱点了些蔬菜,要一盘刀切馒头,便罢了。又等了一会儿,总算上菜了。谢天谢地,一连气地上全了,不像旁边有一桌,头一道菜是什么都忘了,末一道菜还未上来。匆匆吃毕,赶紧离开,还是回房间。
回到房间,接着看碟片。这一回就不如上一回顺利了,挑了一张,刚看了个开头,就觉得不好看,要换。撤下来,换上一张,还是抵下上午饭前看的那一张好,再撤下。于是,一家人围着纸箱子坐在地毯上,一起翻腾。碟片盒上有内容说明,却都写得看不懂,差不多觉着有些意思的,放进去一看,却与那说明一点不沾边。耐了性子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沾边。接着再搜寻。妈妈说,这是箩里挑花,越挑越花。夏介民就立规矩:这一回,无论放哪一张,必须看到底,好看,要看,不好看,也要看!就这样,由秧宝宝来摸一张,因小孩子手气好。这一张一开头,还没看出个名堂,夏介民就躺在地毯上睡着了。不一会儿,妈妈在沙发上也睡着了。只剩秧宝宝一个,倚着沙发腿坐在地上,坚持往下看。这一回,也是美国片,也是枪杀和追击,镜头闪得很快,底下的字幕大约是香港人写的,是广东话的像声字,十三不靠地连在一起。又有不少白字,错字。个个字都认得,并成句子却不知何意,真好比广东话说的“一头雾水”半部片子过去,也只看出个大概。
房间里充斥着激烈耸动的音乐声,汽车相撞,大楼爆炸的效果声,还有俚俗气很重的英语对白。这些声响,在这午间的大客厅里,却显出寂寥。
片子陡然结束,略为抒情的音乐声里,演职员排名一行行飞快走过。秧宝宝闭上眼睛,又从纸箱里摸出一张片子,换上,又一个电影开始了。很奇怪的,这一张和上一张极其相似。同样的快速切片,汽车追击,男人和女人,音乐也是震耳欲聋,英语对白也是腔调俚俗,中文字幕呢,同样是广东话的像音字,还有生造字。在难得的间隙里,可听见爸爸妈妈连绵起伏的鼻鼾,这增添了房间里午时寂静。秧宝宝一点困意也没有,尤其在这样一个白天,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谁能料到呢?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她不是还在李老师家?午饭桌上,顾老师给大家出谜语:四四方方地一坪,有人有物有山林,细看日月虽然有,历尽千看不见星。谜底是什么来着?是契约!秧宝宝的思想开溜了。电视机屏幕上闪动着光色,由于是当午,又是在这一间光线充沛的大客厅里,屏幕显得苍白,光和色都有些力不从心,多少是令人疲倦的。这张片子结束得很快,秧宝宝又换上一张,又一轮轰炸与追杀开始了。
房间里的光线压低了些,不觉着暗,只觉着四周不那么空旷,好像空间挤紧了些,那种寂寥略微消散。夏介民醒来,翻身爬到沙发上,蹲着。眼睛亮亮的,又是惘然的,不认识似的看着房间。他看上去,真的,非常像捕鱼人船头上立着的那只鱼鹰。妈妈醒了一次,还没睡够,干脆进卧室里,躺到床上正式睡。太阳换了角度,房间里陡地亮起来,但却是暖色调的光。这种色调总是叫人惆怅,因为觉着大好的时光在一点一点溜走。
秧宝宝终于放弃了电视。她像一只小狗一样,手脚并用,爬到沙发背面,看玻璃窗下的景色。烟黄色的大镇子扑面而来,烟囱里的烟斜着从镇子上头划过去,景物便抖动一下。河道里,小梭子样的船只你来我往。那些广场平顶的水泥建筑,像地质上的泥石流,漫无秩序地涌着,推着,又一路遗落着散石,眼看要覆盖河道和旧屋。几乎是与眼睛平视的前方,尘埃与雾气之中,一个红色的太阳奇怪地停滞着,令人不敢相信,这是太阳。它的光被空气中的杂质溶解了,球形边缘是一周粗糙的绒头。它的红也红得不自然,就像一个腌熟的鸭蛋黄,包着一团油似的。这一个太阳,从清早起,走到现在,已经疲乏了,新鲜劲过去了一半。
吃晚饭的时候,夏介发对妻女说,明天要想个法子,像今天这样过,太闷了。秧宝宝和妈妈都没有反对。一个漫长的下午过去了,现在又有些生气。晚餐的餐厅里,人不那么多了。游客已经离开,节日中公事办酒的桌头亦少了,人们都在家里吃饭,剩下的多是住酒店的一些散客。大堂里,咖啡座中间的三角钢琴打开了,坐了个年轻女子,弹着曲子,声音传到二楼餐厅。小姐们的目光也稍稍温柔了些,有心情问答几句闲话。吃完饭,三口人再到大堂里逛逛,听听曲子。这一回,美容美发厅倒开着门,可一看价目表,妈妈又泄气了,说还是回房间去洗,用多少水不可以?秧宝宝倒有些发怔,她想起了黄久香,最后就是在这里看见她的背景的。然后,他们又顺了指示要往地下一层去,那里有ktv包房。路上有几个美艳的小姐一同向那里走,夏介民又刹住脚步,说:唱歌也还是回房间去唱,唱多少不可以?于是,三口人依旧进电梯,回房间去。
第三天,一早起来,夏介民就打电话,去邀他的朋友,到酒店里去玩。打了一遭,邀定了两名。上午十一时光景,两个朋友带着妻子小孩,提着大包小包,相继来到。这里的一家三口,看见来客,竟是兴奋异常,很有点异地重逢的意思。来的人忙着参观套房,套房的临时主人便带着介绍。分成三伙,夏介发带男客看厅里的音响,家庭影院;妈妈带女客看浴室;秧宝宝则带两个小孩从玻璃空往下看。其中有一男孩,恐高,不敢往前站,两个女孩一边一个拉他,他去哭了。这一哭,把大人们唤拢来,问是怎么一回事?劝慰一阵,时间已到十二点。夏介民早已在餐厅定了一个包间,这时就该下去了。于是,一伙人忙不迭地涌出门,涌进电梯。小孩子瞎摁,一下子下到底层大堂,再从大理石楼梯上到二层,由一名小姐引进了包房。包房里专有两名小姐服务,与大厅里态度很不同,脸上有笑意,言语也相当尊敬。先点冷菜,再点热菜,点到汤的时候,冷菜已经上来了,无须操心,就腾出精神专门说话。
来的这两名客人,原先就是夏介民的中学同学,如今自称是给人打工,其实呢?是总经理,在各自的厂里都有股份。其中一个,所以在厂是校办厂,校长是厂长兼法人,而实际这同学就占有百分之六十股份,是真正的老板,经理只是个名义,俩同学都已造了几层高的楼房,买了汽车,两家都是开车过来的。夏介名说:二位老兄都已安居乐业,小弟却还在奔波,一家三口不得聚首。这二位就笑道:晓得你夏老板是有鸿鹄大志,不像我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眼光浅,已经到头,而你的前途无可限量。夏介民自然有些得意,但也是由衷地叹道:如今世道,谁敢说前途无可限量的大话?就是一个事实:人人开店,谁来买东西?生意道上挤扁头,要想做大,一是资金大,一是胆大,像我夏介民,资金是一点一滴干抹布里绞出来的,胆子是稻草柯里捂火星儿――捂出来的,赢是赢不得,输却输不起,前途不敢说,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那两个深有同感,就,就在这里,这座酒店里,那扫地端盘中间,至少也有七八个是昨天的大老板,头寸一下子轧牢,转不过来,破产,再做伙计;也至少有那么七八,是明天的大老板,忽然中了头彩,或者股市里赚了一把,买厂买设备,外地招工,利润成倍翻进来。
始上。其中一位客人,提出了天命论的观点,言道:无论是沉还是浮,虽然有资金大小胆略大小的作用,但在这底下,终是运气在作祟,就说你――他指着另一位客人,三年前,不过是帮你那位校长亲戚,去校办厂做管理,赚点薪水,比一般人略好一点点而已,谁想得到会有股份制政策出台?国有资产评估作股,你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了控股股东,这厂就算是你的了,不是运气又是什么?那一位客人却不同意:照你这么说,我是瞎猫撞死老鼠?其中还是有判断力的存在,你拿我做例子,我也拿你做例子,当时找你做经理的有三个老板,至今,也是三年,其余两家都不景气,只你做的这一家还维持着,不是你有眼光吗?这一位就说:你晓得我出得什么力气?工人面前我做儿子,客户面前我做孙子――夏介民笑道,可是,老板做你的灰孙子啊!?裕?故谴嬖谌说哪芏?裕?且晃蛔芙崴怠u庖晃徊2环?等说哪芏?灾皇窃诖蚬さ牟愦卫锎嬖谧牛?咭坏愕牟愦尉陀貌簧狭恕>菟担?拦?坠?锘褂凶ㄖ暗男窍嗍Γ?u庑惺吕?椎亩ㄊ?嘞履橇礁鼍土?鹗至耍?担?秸庋?牟愦危?裁挥蟹13匀ā?
三个当家的,酒都有点上头,通红着脸。好在,点心也上来了。几个小孩子早已吃饱,大人的话又听得不耐烦,就由秧宝宝领着,离桌去参观酒店,一项一项的。柜台前世界各地的钟点,美发美容厅里涂了面膜的女鬼脸,不开放的健身房,隔了门望望干涸的游泳池。桌上的三个女人就开始说自家的孩子,一个已经在杭州市报好了户口,另两个正在绍兴物色学校,送去住读。总之,华舍这小镇子迟早要报废的,地方那么小,人越来越杂。虽然这两个家里起了新楼,家中什么设备没有?可是,自来水水压不够,洗衣机不能用;电压不够,空调不能用;一万多块钱的按摩浴盆放着作摆设,自来水多少有些浑,洗在身上要出疹子的。提到洗澡,她们想起什么来了,匆匆吃毕,离桌去,找几个小孩,到客房里洗头洗澡。换洗衣服,洗澡毛巾都带来了。
女人小孩一走,余下了这三个。小姐略收拾一下桌面,将吃剩的菜盘并拢,应招呼再上两个新菜,新热一壶“古越龙山”再吃喝一轮。这一轮,说的是比较私密的话题了,三人都压低了喉咙,防止别人听见。这三个可说都是华舍社会里的小成功者,谙得了一些奋斗的机密,也因此懂得各自的有限,清楚什么是有望,什么是不可望。而他们这一阶层的,难免更受诱惑。四乡里那些流传着的致富的神话,在他们其实都是一臂之遥的现实,却终也临不到他们头上,心里多少有着些不平衡,不得意。做起来的时候不觉着,因为是农人的务实本性,一旦思忖起来,却会感到人世和人生的无奈。嘁嘁地说了一会儿,忽然都低了兴致,无趣地吃了几筷,新上的酒菜几乎动都没动,便离了桌。回到楼上,未进门,就已听见一片吱哇乱叫。女人们轮番将小孩按进大澡盆里,开各种开头冲淋他们。女客们感叹说:这才晓得按摩浴盆是做什么用的,算开了眼界。小孩子被洗得剥皮猪似的拎出来,穿好衣服,女人再轮番自己洗。厅里边,男人将一张大写字台搬到中间,铺上一张包裹皮,虽然是长方桌,凑合着,也可做麻将桌了。三个男人一人坐一面,女人轮番坐一面,输赢各归各家。立好规矩,便洗起牌。秧宝宝的妈妈不打牌,她要尽女主人的义务。将客人们带来的瓜果,消皮,去籽,切片,放在茶盘里,送给大人小孩吃。一时上,房间里果香扑鼻,汁水淋到地毯上,一摊摊的污渍。
三个孩子年岁差不多,女孩子总归要精明些,又是二对一,那一个不免就要受欺负。好在没开窍,就不在意,三个人还玩得来。这小女客人长了一张鸟脸,尤其是侧面看,完全是雀子,额头与鼻梁骨连成一线送出去,下颌部分又收了回来,小嘴尖尖的,又红,像鸟里面比较俊俏的一族。这会儿洗了热水澡,面色粉白,侧弯了腿坐在床上,是一只栖枝的小鸟。她有一个本领,就是速算,四位数的加减法,不用过脑子,一张嘴,答案出来了。开始并不知道,是打扑克“二十四分”领教的。四张牌摊在面前,她一过眼就拍下。那两个赢了一副牌,全是吃进,要等她脱了手,一对一地,才有回合。待发现她这一本领,便轮着考她,题目出得再刁钻,也是一吐嘴,答案出来。于是考官们就进一步,让做乘法,她说也行,只是乘数不得超过两位数,出了几道,略微慢半拍,答案也出来了。这两个就跟着在纸上笔算,对答案。结果,要借也是他俩错,她是没有一错的。酒店里的大小信纸,铺了一床,上面全写了算式。那小女客人越战越勇,眼睛亮着,嘴唇鲜红,吐出一串串的数字,落地有声。
客厅里的牌桌,亦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三家人跟前的筹码都堆起了些“大牌”一副连一副,高潮迭起。中间有两次,服务小姐进来换开水,她忍不住在牌桌前站一站,看一看。每一副大牌之后,大家都要热烈地“复盘”重享成功的喜悦。牌时就拉得很长。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晚饭时间,有人提议不必下到餐厅里去吃,就在房间里开饭,不是带来很多吃的吗?于是,牌桌暂时收起,筹码搁一边,窗帘拉起来,灯都打开了,吃的东西一件一件摆上桌子。方便碗面,一人一碗,正好碗上附着塑料叉,一人一柄作餐具。熏鱼,红肠,牛百叶,花生米,旺旺米雪饼,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整条整条的黄瓜,西红柿,还有啤酒,饮料。连一次塑料杯,都有人带来了。这一顿晚餐,一点不比餐厅里的差,并且又自由又痛快。孩子们拿了自己的一份,躲在沙发后面,落地窗帘前,席地开了一桌。让那男孩背了窗坐,然后,很恶作剧地悄悄拉开窗帘,对了窗户猛喝一声:看!男孩地陡地回过头去,原以为他会吓得倒地,不料他只是怔着。再看,那一面深蓝的天幕,缀着一些幽远的小星星,博大而且安宁。三个孩子都静下来。房间埯的灯,映在夜空里,他们自己的影,也映在夜空里,就好像是天上的小孩子。
这一天是怎么结束的,他们都不知道。秧宝宝醒来时,房间里已经大亮。爸爸妈妈早已起来。正收拾东西,房间的地上,放着几个包。见秧宝宝睁眼,就催她起来,要将毛巾牙刷收起了。秧宝宝走进浴间,将小盒小瓶统统装进一个小塑料袋,藏进自己的小包,才又回到浴室洗漱。妈妈站在身后,替她梳头。因是要离开了,妈妈就不大有耐心,只是将头发梳通,根上扎紧,系一个大红绸带。衣服又换上来的那日穿的,白衬衣,花格短裙,套一件毛线背心。将秧宝宝收拾停当,妈妈再回过头收拾行李。爸爸则蹲在地上清点租来的碟片。
窗帘全拉开,太阳光照进来,照着地毯上的污渍。昨晚拉出的写字台,没有推回去。桌上摊着方便面的空碗,塑料叉,塑料杯,鱼骨头,包装纸,花生衣,酒瓶,吃剩的红肠。在充沛的光线里,这一片狼藉更显出疲惫与消沉。阳光下的大镇子,呈出的水泥色,也令人感到倦担停了一时,东西都收拾了,妈妈生怕拉下什么,将橱柜抽屉都拉开检查一遍,又不推上,就这么敞着。掖到床柜抽屉都拉开检查一遍,又不推上,就这么敞着。掖在床垫下的毯子被单也全扯出来,抖了一阵,放下来,胡乱堆着。整个房间,好像开膛破肚一样。然后,他们下楼吃早饭。
现在,秧宝宝发现,餐厅的地毯上也是一摊一摊的污渍,桌布上是果汁和酱汕的印迹,筷子的纸封套随便扔着,吃过的杯盘碗碟没收走,有一只苍蝇来回地飞着。稀饭凉了一半;小笼包子的底黏在笼布上,汤就淌走了;炒面放了太多的油,汪在盘子上,看了就饱了;西瓜是馊的。总之,这一顿自助餐亦是叫人扫兴。三个人都不大有胃口,但还是努力吃着,因觉得不吃是浪费,只是食而不知其味。吃好,上楼取了东西,没有坐一下,就出了门。这个房间叫人多看一眼都会心烦,还会难过。因为,确实在里面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可是,非常短暂。
他们下了楼,到柜台结帐,付钱,还钥匙,最后走出了大门。太阳一下子刺了眼,随后,噪声勇耳。四面都是轰响:切割大理石的锐叫,汽车发动机和喇叭叫,音响里电子乐的流行曲,水泥搅拌机沉闷的轰响,还有人声――虽然不是那样尖锐刺耳,但却稠密得很,压在最底处,像合唱中的哼鸣。他们走下台阶,走台阶前的空地,走进一条窄街。沿了窄街走一段,就到了河沿。这是比较宽阔的一段水道,对岸,未散尽的雾气中,立了两座塔吊,在缓缓地运动。走过沿河的竹器木器市场,离开老街,往新街去了。
他们这一家人,今天要分手了。爸爸妈妈往绍兴去搭乘下午的火车,之前呢,要将秧宝宝送上回华舍的中巴。现在,还有些时间,他们还能再聚一会儿。街边的摊子一个一个摆出来了,凉棚撑起来,服装挑得高高的,喇叭放大了声音。眼看着,一条新街被两边的服装摊位挤成小巷,头顶上是万国旗样的衣裙。人多起来了,拉到客人的三轮车在人中间穿过去。爸爸到出租影碟的小店还了碟片。秧宝宝又嗅到空气中的肉馒头气味了:酵粉的酸,面的香,肉的鲜肥油腻。但这一回唤起的,不是别的,而一个人,黄久香,她在哪里呢?
他们因没有什么目标,又有那么多的时间,就胡乱逛着。可是手里拿着行李,磕磕碰碰的。人呢,越来越多。就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坐着。妈妈忽又后悔不该这样早离开酒店,十二点之前总归是算一天的钱。可当时并不那样想,只想早走早好,所以一头扎了出来。爸爸建议,再到某个酒店的大堂里去坐,妈妈不同意,说进去指不定要花什么钱,这三天的花消已经很骇人了。爸爸并不坚持,其实也是没心情。那么,就找家饭店进去坐坐,吃顿早午饭,时间又不对,大多饭店没开张。三人在人群里挤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长廊底下,临了一条人工挖出的水道。秧宝宝认出来了,那回,就是在这里消磨的时候,看见了载着黄久香的三轮车。
只两个月时间,这木廊已经旧了许多,廊下的河,又脏了不少,堆积着各色垃圾。河边的垂柳,似也老了,变得枯和黄,而且枝条稀疏。廊下坐着的人似乎还是两个月前的人,只是更疲惫。有人脱了鞋,盘膝坐在美人靠椅子上,目光不淀地扫来扫去。有人则吃着干粮,一口一口吞咽着,吃完之后继续坐着。亦有人带着包裹,脸上蒙着油汗,夜里大约就是睡这里的,醒来后还没选定方向。有个穿蓝布衫,扎白毛巾的北方女人,很端庄地坐着,双手搁在膝上,像是等人来领,人却总也不来。她就这么一直坐着,一点不急躁。这里聚集的多是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秧宝宝一家,暂且也成了中间的一员。
秧宝宝仅仅离开华舍三天,又有一些新的事情发生了。楼上的东北人走了,搬进来的新房客是一家三口。那女的挺着个大肚子,看来又要进人口了。孕妇和小孩进了门就再没有出来,男的则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却不同人多言语。看那男人小个子,凹眼窝,厚嘴唇,含南边地方的人。夜里,从阳台的门窗传出大人小孩的说话声,不知是哪一地的方言,一句听不懂。还有时,夫妇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歌,曲调亦是陌生的,歌词一句不懂。又一次,夜深人静,夫妇突然吵起架来,情绪激烈紧张,每一句都是高声喊出,照理是听得十分清楚,可依然不懂。就有人传说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如今韩国人到内地做生意的不是很多?
在秧宝宝离开的三天时,闪闪的画廊也有些小变化。壁上的画少了几幅,不是卖出去,而是送出去了。节日里,李老师和顾老师的老同事老朋友来拜访,自然要参观画廊。亮亮从绍兴带来些老师同学玩,也要参观画廊。都是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而且四乡八里老远地来,看他们蛮喜欢的,闪闪又是个豪爽的人,就送了几幅。画廊里倒也添了东西,什么东西呢?陆国恬的时髦衣服,过了时,或者不喜欢了的,都拿到店里来卖,反正营业执照上,经营范围里有“服装”两个字。那衣服不难看,可毕竟显得杂了。灯箱运转正常,只是天黑之后,这一大空阔的暗地里,小小的灯箱兀自转着,反显得落寞得很。
相对前些时候的热闹红火,这会儿是冷清了。秧宝宝再回到华舍,情绪不免有些受影响,变得低沉了。外表看起来,她倒是安稳许多,放学就回家,吃过晚饭,早早上床睡了。蒋芽儿找她玩,她也懒懒的,宁愿一个人坐着。蒋芽儿呢,就陪着。要说,蒋芽儿真是个忠臣!无论何种情形,她都不弃不离。连闪闪都受了感动,当了秧宝宝说:紫鹃是个丫头,林黛玉还叫她一声“好妹妹”意即,秧宝宝对蒋芽儿也不要忒怠慢了。秧宝宝自然装听不见,其实,她内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傲慢。有蒋芽儿在身边,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不想说话。每天下午,放学后,又做完作业,两人就坐在阳台上看街景。看对面蒋芽儿家的店门敞着,进去些许阳光,忽有一人从光里走过,是蒋芽儿的爸爸。越过楼顶,可看见院里毛竹棚的一角。再远些,是小块的田,稻子已经割了,留下整齐的稻茬。隐约可听见鸭鸣。将眼光收回来,收到楼底下,闪闪店前的灯箱,兀自立着,顶上落了一片树叶子。偶尔地,闪闪出来,倚着门张望一下。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身影,有一点惆怅的样子。然后,又进去了。
这季节,这天气,阳光和风都是和煦的,谁家玻璃窗摇动了,反射出明亮的光线。然后,窗里传出一句歌声,流行曲,清清楚楚的一句汉语歌词。两个小孩箱对一怔,就笑了:谁说楼上新房客是日本人,韩国人,明明是中国人嘛!她们想想,又一次笑了。以往的那些活泼快乐的日子,又回到眼前。蒋芽儿前后摇着身子,凳子咯吱咯吱叫着,她问秧宝宝:还记得吗?上回骂我们的那个鸭棚里的女人,她家棚里的下蛋鸭毒死一大群呢,哭得要死!秧宝宝不说话,她又自顾自往下说;小小影楼里的婚纱,叫老鼠啃了一个洞一个洞,妹囡却说,是镂空花,好笑不好笑?她再接着告诉秧宝形容词,以后你要注意,陆国慎进门,是左脚先进,还是右脚先进;左脚先进生儿子,右脚先进,生囡。秧宝宝回过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爸爸要办到日本去读书!蛮好。秧宝宝说了一句,转回过去。两人复又不说话,坐着。
太阳光漫到远处去了,把极远处的河倒映明了,极细的一条亮水,两头延得很长。对面蒋芽儿家的店门口,走出蒋芽儿的妈,一个身子细伶仃的女人。脑后低低地垂了个髻,穿一件红色的羊毛衫,醒目得很,很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怕光似的,手在额下遮个凉棚,左右望着。秧宝宝想对蒋芽儿说:你妈妈在看什么?一侧脸,见蒋芽儿双臂撑在凳面,肩头耸得高高的,头却低到膝盖上,十分气馁的样子,不由低头去看她的脸。蒋芽儿抬起了脸,眼睛里含了一包泪,说:可是,我一点不想去,我哪里也不想去!她抽噎起来,泪水涌满了眼眶。秧宝宝不由也抽噎了一下,她要强地扭过头,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了。蒋芽儿抽噎了一囝,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我哪里也不去。这时,她看见了妈妈,正在对面向她招手,要她回去。她跳下凳子,忽然抱了一下秧宝宝的脖颈,说:你也不要去!松开手,沿了阳台跑过去,穿过客堂,下楼。不一会儿,她那难看的鸡胸小身子从楼底下出现了,迈着两条细瘦的腿,像个笨拙机敏的螳螂,跑过街面,到了她家门口,跟妈妈进去了。
在这段日子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由于是间杂在这样多的事端里面,它的重要性,不由就被抹煞了,显得不那么震动。那就是,公公死了。
是节后第一天上学,张柔桑传给她一张字条。在她们目前的关系下,用传字条来传达意思是比较恰当的。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没有什么需要生气的了,但是,往昔的日子还是留下了一些记忆,心情复杂,见面不如不见面。这很像是一对散伙的情人,虽然无怨无艾,但却不堪面对。就这样,张柔桑写了一张字条,折成小方块,请一名女生交给秧宝宝。这名女生是在近日里方才与张柔桑好上的,比张柔桑矮半头,戴一副眼镜,已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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