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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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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已经开始自学英语,亦有着某一方面的才能。张柔桑选的朋友,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这也是她对秧宝宝失望的地方,夏静颖怎么能和蒋芽儿这样一个平庸的人结伴呢?张柔桑的新朋友将纸条交到秧宝宝手里,很负责地看她把纸条打开,才去向张柔桑交差。字条里写的就是公公的死讯。

    公公也没什么病,就是老死的。大约有一周时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头两天,村里人并没觉察,第三天发觉了,没见公公出去吃茶,秧宝宝家老屋的门从早到晚关着,就过去喊门。一想到公公是个聋人,未必喊得应,干脆翻墙进去几个人,问是不是要拉他看病?公公摇摇手,不肯动。人们就从家中送来粥,菜,面条,开水。过一天来看,没动丝毫,原样放着。换上新的,下一日还是不动,就大声问公公,要不要写信叫儿子回家。这一回,公公点头了,还指指床头一个人造革黑包,意思地址和邮费都在里面。于是,人们拉开黑包,找出三个儿子的三个信封,照信封上的地址分别归出三封信。第一天没人来。第二天没人来。第三天晚上,躺了一周的公公坐起来,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听饮料,然后大声唱起来。沈娄的人们都去听了。公公坐在席上,九月的天,公公还没换席。公公坐在席上,虽然瘦成皮包骨,脸色却很好,眼睛亮亮的。他先是唱戏,唱了几段的古戏。老人还知道他是在唱唐僧出世,二堂放子,金山战鼓。年轻人就听不懂了,但也觉得有板有眼。唱了大鸡一个时辰,公公又改唱歌,老歌夹着新歌,最近的一首歌是社员都是向阳花,至少是四十岁朝上的人才听得出来。扳指头算算,从这首歌以后,公公的耳朵就走下坡路了。歌中,自然有那首曹阿狗。这支民谣无腔无高,最适合聋人公公唱了,念板似的,一句不拉。唱歌又唱了大约一个时辰,人们就劝道:唱到这时,公公也累了,躺倒睡觉吧!公公便躺倒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去看公公的人发现公公已经过去了。摸摸身上,还热着,刚刚过去。正要喊人,门外走进公公第一个儿子,住绍兴的。然后,杭州,上海,第二,第三个儿子相继到了。人们都说公公福气很好,前脚走,后脚,儿子来送殡了。

    不过,公公最终还是没住进他的阴穴。人一走,乡里殡葬改革办公室的人就到了。公公的三个儿子全是新派教育,思想开通得很,无须多说,略看看日子,捡个说得过的时辰,将公公殓在棺材里,送到柯桥火葬场一并烧了,骨灰装了个盒子。毛豆地里的几块青石板拔了,水泥穴撬起来,扔在路边。由老大带着骨灰盒,三人一起走了。公公出殡这日,有两桩奇事。一是管墅的钮木匠,不晓得听到什么风声,或者是碰巧,竟来了。跟在棺材后头,到了火葬场,然后再从柯桥搭船回家。第二桩是关于公公养的鸡,这一日竟跑得一只不剩。谁也没看见它们,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

    秧宝宝将纸条看过,立即撕了。现在,公公没有了,老屋她也不想回了。没有人气顶着,老屋不晓得要荒成什么样子。她将撕碎的纸条扔进垃圾箱,与蒋芽儿勾着脖子走了。

    蒋芽儿家新近从街上拾了几只小野猫,在放木材的棚子里,圈了一个猫圈,养猫了。猫都是蒋芽儿妈妈拾的,因是一起吃素念佛的人说,猫是性灵之物,不准是哪一位先人投的胎呢!所以要养生积往生德。拾来之后,蒋芽儿却喜欢得不得了,抢着要喂。她妈妈就放手不管了,只管念经超度。多年养病,蒋芽儿的妈妈已经不太会做活了。

    虽然,客户们有反映,说,蒋老板的料上有猫臊味,蒋老板却并不干涉他女人养猫。还是那句话,不信,也不得罪。再讲,做生意的人,多少是有些天命论的,因为世事太难料了,所以,什么也都是半信半疑。

    蒋芽儿和秧宝宝急急地走过老街的街口,小小影楼的老板娘,妹囡,特地赶出来,为了和秧宝宝说上这么一句话:人家说,艺术画廊的生意好的来,无须卖,都白送了!谁听不出话的意思呢?两人共同回嘴道:不要管人家,管好自己的镂空裙子!不等妹囡再说话,两人加快脚步走了过去。一路来不及停留地来到新街头上,转一个弯,进了菜市常张过蔬菜摊,禽蛋摊,直到水产的一排盆前,一个摊一个摊挨过去。一人手里张一个塑料袋,余着脸,问人家讨杀鱼杀出来的鱼肚肠,又不时地,明眼手快,从地上拾起一只蹦出盆的活虾。有一些摊主很大方,将鱼肚肠兜底送进她们的袋中,倘是没有,便诚恳地说:你看,没人叫我杀鱼,不是我不给你们。有一些就不那么好说话了,说自己家中也养猫,或者说有固定的人家向他订好了,过一会儿要来拿。果然,有人来了,塑料袋装走鱼肚肠,临走又递上烟。秧宝宝和蒋芽儿没有烟递,只凭一张嘴,甜得好像抹了蜜,好话说荆也有的摊主见她们像乞儿一样可怜,赏给一条两条小白条子鱼。这就是宝货了,赶紧拾起来,别外装一个袋子,是给最小最弱的那只猫吃的。这样,终于,找好了猫食,两人再兴冲冲地上路,回家去。

    回到蒋芽儿家中,先将收获来的鱼肚肠装在大盆里冲洗。其实,猫食是无须那样卫生的,但她们不管,什么都要做到家。洗好鱼肚肠,就在锅里煮,加进些米饭。整条的鱼虾呢?另外煮。煮开后,晾着。猫们嗅见腥味已经不安了,在四周走动着。她们由开始替猫洗澡,用洗发的香波洗。开始,猫们都怕水,叫着,爪子挠着她们的手。现在,不了,一个个都很享受,半闭着眼睛,任凭她们揉搓。然后,湿淋淋地一个蹲一个板凳,微微打着寒战。一会儿就好了,太阳晒着,毛很快就蓬松柔顺,发着光亮。这时,猫食也晾得差不多了。她们将猫食舀在各个小盆里,实行分食制。

    然后,她们才算歇下来,坐在小凳上,擦把汗,看猫们咝咝地吃食。她们并不说话,劳动和养育使她们心神安宁。

    在度过一段高潮迭起的日子之后,生活又进入到日常的平衡节奏里去,感觉上时间是过得比较快了。不知不觉地天寒了。街边零落的几块地里,犁了稻茬,播了麦种,瓜棚豆架,也都摘净果实,黄了叶蔓。树叶,一批一批落着,露出疏阔的枝子,枝子上长了些节子,看上去有点苍劲的意思。映在清朗的天空上,则是一幅对比均衡的图案。这个黄浊颜色的小镇子,此时显露出它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就是淡雅和明亮,是冷色调的,有些泛青。然而,在这样的褪白的颜色中,那种水泥的质地粗疏的反光生硬的灰,也更凸现出来。它甚至侵蚀了四周的色泽,使这冷色调多少有些变质,变得苍白。但是,有一些细致的笔触还是带着它的清给予格调跳出来。比如,瓦楞的黑,木和砖的深褐与深灰,石头的青,树枝子的浅褐。这些中间色的密度都比较高,颜色就比较透,透到底。吃光,也吃到底,折射就很含蓄。由于气候干燥,它们又都浮着一层霜白,这层霜白很有效地将岁月造成的差别调匀了。并且,更重要的是,它使得这些经年累月的老色泽变得轻勇了,有一种绢似的薄和柔。决不是飘逸,而是沉着。

    小镇子里的那些水呢?浑还是浑,却也寒素了些。因为空气中的湿度不那么大,流通的速度快一些,那些生活垃圾,菜叶子啊,鱼肠子啊,猪下水啊,不像夏季的腐烂程度那么高,腥味淡了许多。小镇子里壅塞的那股子湿漉漉的汗气,消散殆尽,这也是空气流通的一个原因。也因此,那股子工业的硫磺味,酸碱味,却变得尖锐。它们穿透了动植物有机的腐味,浮在小镇子空气的上端,人在底下走来走去。桥洞里的苔鲜也蒙了白霜,衬着石头的青,成了水墨画里的有对比的白和黑。这样,小镇子自早到晚,都有了一种晨意,寒凛凛的,但很清新。人脸亦都白净了些,轮廓线条也细致了。换了装束,不像夏季那么随便和邋遢,光膀,赤足,挥汗如雨。穿戴得整齐,人就变得规矩有礼,说话斯文。所以,这小镇子的声气也变了,变得不那么闹。总之,神定气闲。小舢板子不急不缓地穿过桥洞,水咝咝地洗着船帮子。老房子里的炊烟咕嘟嘟出了砖砌烟囱子,徐徐飘摇着,麻雀子呢?从容地一飞一停,觅过冬的口粮。有时,高远的天上,行过一个雁阵,或一字,或人字,向南过去。低头一看,燕子已经空窝了。所以,闲定之中,又有着惘然。这小镇子,其实是善感的,并不像它表面上那样务实。

    外乡人的聚集,渐渐由室外移向室内,老街后巷里那一排录像室,大多在外间摆了牌桌,菜市场后头柳树底下的台球桌,如今围起了芦席棚,挡风。再有,电影院也重新开张了,不过不是放电影,是出租给人经营电子游戏机。门前走过,朝里望望,门里黑洞洞的,只听见一片咔嚓嚓轰隆隆的厮杀搏斗声。还有,华舍大酒店的门厅里,也是外乡打工仔的去处。并不买票进去,只拥在门口,听里面传出的音乐。表面上,小镇子是少了些人,清静了些,其实呢?全挤在芯子里。好像走到哪里,一推门,都是人,外乡人。李老师家楼上那一户外来的,没听见任何动静,就添了人口,忽然一日,响起婴儿的啼哭声。人们也已经打听到了,这户人家是哪里人。你知道是哪里?贵州苗族人。怪不得是那样的口音,那样的长相,又过着那样的生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小镇子不晓得什么地方,就嵌着遥远地方的一些人,带着陌生的神情,警觉地看着四周。

    就这么着,天短了许多。早上,天灰蒙蒙的,华舍就动起来了,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过来,车斗里的青石料还蒙着一层霜色。中巴也开出了,一路吆着上客。店铺哗啷啷地吊起卷帘门,自行车丁零零地响。镇子的上方,还压着一片晨雾,刚刚显出大致的轮廓。只是那么私家的华屋,五层或者六层的琉璃瓦顶,有了较为鲜明的颜色。对了,还没说那些马赛克墙面,琉璃瓦中国式的翘檐顶的楼房呢!那是华舍镇的制高点,万物之领。那金灿灿的一个点,一个点,分布在小镇子雾蒙蒙的上方,像从天而降的金箔。任何方向的光,只要一接触到那锐利的几个角,立刻,迸射出光芒。它们要是金箔,底下的马赛克就是玉砖了,那可就是琼楼玉宇。现在,这时候,人家还灰着呢,它已经亮出来了,每一个顶上都接了那么一束光。在那灰里透着白,略有些细水珠子,虽然寒凛凛,但却是晶莹莹的晨曦里边,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从各家门里走出了上学的小孩子。本是散着的,越走越聚到了一起,分几个方向,几条路,汇成几条人流。男生和女生们,分着派别,或单个,或三个两个,在大众们的腿脚和自行车轮子间,走着路。全都穿上秋衣了,很厚实的。书包双肩背地驮在背上,手里还丁零当啷地提着饭盒,水瓶子。要好的呢,就搂头抱颈,窃窃私语。不要好的,就互相递白眼。走着走着,忽然间就有两个人前后追逐起来,总归是那男生手脚闲不住,惹了人家淑女。淑女们哪一个是好惹的?腿脚也飞快,不出五十米就逮祝逮住,只是照原样还了一记,平了。可到底没面子,只能讪讪地笑,一个人孤零零地再往前去。

    其中,目不斜视地走着秧宝宝和蒋芽儿。前一个穿一件带帽夹风衣,黄红格子,是她妈妈穿下来给她的,所以,有点大,袖口挽起了,空落落地罩在厚毛线衣外面。后一个也学她样,穿了她妈妈的衣服。这一个妈妈身量比较小,衣服都还称身,只是这一件是西装,翠绿的女衣呢,两颗扣,收腰,大垫肩,就把人又衬小了。总之,两人都是有些苍蝇套豆壳似的。但自觉是长大成人了,便神情庄重,不与身前身后的小孩子一般眼界。倘有人斗胆撩她们,单是眼神就能将人逼倒。走到校门口吵远,就可看见从对面方向来的张柔桑和她新结交的女伴儿。张柔桑穿的是毛线外套,间色的,又掺了几股金银丝,看上去就很华丽。但张柔桑是文静温柔的,所以,这华丽便被压下去一些声色,不那么眩目。领子是翻领,荷叶般地托着她白暂的脸庞。像张柔桑这样的贤淑的女孩,总是比较早地长成少女,有了少女的风竟。倘是秧宝宝继续和她做朋友,也可受些感染,早一点成熟,因她也是有一些温存的潜质,就是动物性的活力和生气,却被激发了。她变成另一类小孩子。表面看有一些乖戾,是因为有着一股子力量在往外拱,打破了协调,渐渐地,却形成某一种嬗变。到某一个时期,她会超越张柔桑成熟起来。现在,伴在张柔桑身边的新朋友,正有意无意地接受着张柔桑的女性气质影响。可是,她是那种人们称做“书蠹”的小孩子,在某一方面发展得特别快,其他方面几乎是发育滞后。你看她,东施效颦地也穿一件毛线外套。小女伴们都喜欢穿一样的衣服,以示友情。可她的毛线外套颜色不对,是花哨的老太太穿的那种暗红,间着喧闹的杂色图案。她那张叫近视眼镜遮去一半的小脸,埋在浑浊的花色里,几乎看不见。她在,她脸上有一种天才一样的表情,木讷,迟钝,但决不是愚蠢,而是一种称得上睿智的聪明。所以,她虽然滑稽,可是超凡脱俗。就是这股子超凡脱俗,使她与张柔桑,这两个天差地别的人联系了起来,配成一幅别样的图画。

    这两对人,为避免照面说话,一对人加快脚步,另一对放慢了。正好前后错过去,相继进了校门,穿过操场,上楼梯,经过几个二三年级的教室。那里边就像鸭棚,吵翻了天。她们四年级的教室。那里边就像鸭棚,吵得略好些。一些晚熟的同学,尤其是男生,还在吵。女生们,大多已不屑于和他们说话,矜持地在各自座位落了座,等待第二遍铃响。此时,太阳升起来了,朝南的教室里斜进一片金光,小孩子身上都染了颜色,明晃晃的。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噼噼啪啪,带着怨气似的,往桌上掼。桌椅腿磕碰着,第二遍铃就响了,一天的课程开始。

    这时的操场,简直就是金沙海了,朝阳匀匀整整地布在上面,每一颗小沙粒都投下极小的一滴影,沙面就起着绒头,看上去绵绵蝗。但只一瞬间,那层金光就揭起了,沙面重又白下去,绒头也没了,却得明亮。赖腔赖调,而又是朗朗的读书声,从各个窗口传出,此起彼伏。你要问他们读的什么,十之八九是朝你翻白眼,一个字回答不出来的。便很神妙的,日复一日,他们就学会了读,写,计算,各式各样的本领,长大后不晓得要成什么精呢!

    此时的镇子呢,也略静下些了。小孩子都拢到课堂里去了,外乡人一半在车间做工,一半刚下夜班,在宿舍里补觉。菜市场里一半摊位收了,还有一半,生意也零落不少。老茶客们,都钻在黑洞样的茶馆里喝茶吃馒头。也还有些闲人,也闹不起来,至多隔了河喊几声闲话。清风朗日之下,话音散得很开。鹅啊,鸡啊,猫和狗,倒成了半个主人,慢慢地踱步,找食,左顾右盼地看风景。谁家的门槛上立一会儿,听里头的私房话。谁家起炊了,米饭香和草木灰香弥漫开来。好像时间倒流回去,回到古时。镇子里露出一点古意,亦只是一现,又掩过去了,再是一现,再掩过去。

    秧宝宝走在路上,有时抬头一望,会觉着是头次看这镇子。树叶子凋零,这镇子全显出来了,多少变得空阔了一些。无遮无掩的,几条高压线淡淡划过去,在白色的山墙上留下几道影,有一种肃穆的气氛浮现出来。要是在老街的外缘,新街上,则有几分荒凉了。水泥路面,惨白着。临时搭建的水泥房屋,缩在两边路沿上。树,这一个夏天虽然长大不少,可树阴也远不够遮挡路面。现在呢,又落了叶,更显不出了。那些小吃摊子,下午四五时,依然生火开油锅。天很快黑了,暗中,那摇曳的炉火,油锅的爆炒声,反而显得更寥落。这个镇子,在这个季节,变得阔大一些,不那么壅塞,前后左右推挤着,故而也变得敞露了一些。许多曲折逼仄的角落,如今一下子豁朗开来。她们曾经七绕八拐,穿街走巷的秘密去处,这会儿不知怎么,三两步就走到了。比如那教堂,不就在丁字巷尽头一拐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四周都是居家的自建的小院子,厕所,垃圾堆,和几架藤蔓作物。教堂其实也不是那么高耸森严,不就是个水泥预制件搭成的建筑?只不过,窗是圆拱形,凹进去,窗廓比较深和宽。再不过,顶是尖的,立着一个十字架。还不过,有几步台阶,坐地高几步。再比如,那小埠头边上的木廊桥,站在李老师家阳台上,都几乎望得见那位置,也是静静的。木廊顶上的草落了大半,可看见天了。那埠头就像废了,底下的不是水,而是浆。可有时候,你就看见有一部小划子,停在那里。又比如,倒闭织绸厂的水泥桥,桥上的老公公,竟看见他在菜市场买菜。特别爱与人搭话,勿管认不认识,照样拦住,指了人家篮里的鱼说:这样小的鱼,无须油,无须酱,甩两个蛋,打散,浇在鱼上,一蒸,就好。或者:这样的菜,老叶留下来,切切,腌腌,加进毛豆,一炒,就好。

    原来,什么都是相互挨着,不出百十米的距离。可以说,尽收眼底。就因为这个吧,反而,觉着不认识了。这是个神奇的镇子,简直有些鬼魅气了,一会儿藏,一会儿露,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是这一面,一会儿是那一面。现在,秧宝宝无须各处搜寻,她无论在哪儿,都看得到这镇子的全貌。它的角角落落,全在秧宝宝的视野里。她走到哪里,这小镇子都跟在她的身后,一回身,却看不见了。再背过身,再又悄悄地跟上来了。

    陆国慎临近她的预产期了,因为是有一定危险的产妇,于是,又一次住进医院,等待生产。这一回,进去一个人,出来就是两个人了。

    这个小孩子还没出世,他的东西已经一天一地了。各种奶瓶,小碗,小勺,排在桌上。尿布,不晓得撕了多少旧床单,旧被里,花花绿绿的几大摞,堆在柜子上。最多的是衣服,绒布的内衣内裤,毛线织的厚薄衣裤,棉的,单的,带帽的大氅,带拉链的小被窝,鞋,宗,帽,还不包括陆国慎娘准备的那些,橱里都放不下,放到了床上。晚上,回家等候陆国慎生产的亮亮,就睡在这一堆婴儿衣物的旁边。这些东西,一半是陆国慎自己准备的,一半是闪闪,李老师,陆国恬准备的。本来各自收着,这时候就纷纷亮宝样地亮出来,送到陆国慎房间来了。好事的邻居们,都跑来参观。蒋芽儿很多嘴地说:夏静颖,你给小孩子钩的帽子呢?秧宝宝脸一红,没搭话。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一次性纸尿布好不好,没有听见蒋芽儿的话,也没有注意秧宝宝的表情。倘是陆国慎在场,就不会错过了。这就是陆国慎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可是,陆国慎不在,在医院里。

    一次性纸尿布是陆国恬送来的,说一张尿布可管六个小时。人们便怀疑地说:六个小时,那将有多少尿?起码要有两斤吧,绑在身上,不要说是刚出生的婴儿,换一个大人试试!所以,万万使不得的。可是,陆国恬说,现在她的同学生下孩子,都用这样的一次性尿布。人们就说:那是大人懒,要是大人勤,谁舍得将尿布一捂六个小时?闪闪正好上来拿东西,听见这话,笑道:好像人家都在虐待婴儿呢!说罢,又下去了。李老师则出来斡旋:备是要备一包的,要是出门做嬉客,就不用带尿布了。关于尿布的问题结束了,接下来看的是一个吸奶器,也是陆国恬送的。陆国恬可真是个新派人,送的东西都带有革命性。据称,这个吸奶器是套在母亲的奶头上,通过吸奶器的奶嘴送进婴儿嘴里,为的是防止奶头被婴儿叼破。众人又哗然:还有不叫小孩叼奶头的吗?不叼奶头,能认亲娘?这都是没做过父母的人想出来的名堂。从前华舍镇,有个女人,生下儿子,一叼她奶头,就甩开,一叼就甩,原来她的奶是苦的,这女人的命苦不苦?这一回,李老师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辩角了,站在一旁抱歉地笑着。

    秧宝宝悄悄地走了出来,蒋芽儿跟在后面。没有陆国慎,事情总是不一样。尽管,尽管秧宝宝还是不和陆国慎说话,可有陆国慎和没有陆国慎就是不一样。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阳台,穿出客堂,下了楼,被画廊里面的闪闪叫住,让她们进去帮忙。帮什么忙呢?搬东西。凡是花,月季,凤仙,栀子花,海棠花,如今都凋敝得很,就统统搬上楼,放回阳台,只留下常青的,观叶的植物。一进,这两个小工,端着花盆,一趟趟上下来回跑,不一会儿便气喘流汗,腰也佝偻了。闪闪就说:还没到冬至祭祖,怎么就磕头了?秧宝宝直起身,斜过去一眼,说:你自己怎么不搬?闪闪看她一眼,半一个条案横在肩头,然后,一手提起一个花盆,腰不弯,气不喘地上了楼。这就是闪闪敢说话的原因,她能干。秧宝宝憋足气,也像闪闪那样,一手拿一个花盆,手拿不住,就屈下身子抱起来,蹬上楼去,再屈下身子放地上。李老师看见了就说:当心别了腰!闪闪说:她有什么腰?三寸丁长的人。秧宝宝又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无须说,闪闪又不是陆国慎。

    花盆搬走了,只剩下两棵龟背竹,一盆万年青,还有一盆铁树,分置在四个角上。房间显得疏阔多了。上回,周家桥老友画的四幅荷叶,只剩三幅,其中一幅让顾老师送给另一位老友了。顾老师的百子图半卖半送地出手了,新一幅还未画出来。欧洲风景画,送是送的多了,卖只卖出一幅,就是抄书郎买走的。倒是闪闪做的风铃,最大的一串,叫人买走了。于是,房间上方,也空阔不少。当然,多出一架衣服,依墙立着。除了陆国恬,闪闪别的一些女同学,也拿来一些七成新的代销。闪闪干脆将自己不爱穿的时髦衣服也挂了出来。这些衣服,现在差不多是唱主角了。当然也是看的多,买的少,但到底使这店铺热闹了一些。蒋芽儿的妈妈送来几尊瓷观音销,造型均很呆板,工艺也粗糙,连嘴唇都点不准颜色,歪着,看上去就像有两张嘴。但这店铺是租人家的,又一点不讲究租金,就没法推辞了。迎门的地方,还放有一个洗脸盆,里面浮着陶土的小人儿,提起来,对准人,便撒出尿来。是一个同学从宜兴那边批来的,分给闪闪一点。

    这会儿,闪闪收拾了一遍,小店略显出点新气象,又鼓起一些劲的样子。忙完,闪闪在书桌后边坐下,不再理睬她的小工们。自顾自地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端详着。端详一会儿,再取出一套化妆盒,开始化妆。湿海绵细细擦净脸,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些透明液来轻轻敷上,手当风扇,扇了几下,让它晾干。薄而匀地擦上一层乳液,再晾一会儿,开始上粉,闪闪的脸渐渐变得很白,很细嫩,原先有的一些雀斑都隐去了。她每完成一道工序,就要左右侧着脸,从不同角度端详一遍。她很投入,完全把秧宝宝和蒋芽儿忘记了。但同时,她又好含像走着神,在想其他什么心事。匀整了脸,她拿出一个镊子,凑近镜子,将几根凌乱的眉毛拔了去,开始描眉。她并没有照一般描眉那样,描成漆黑,而是用笔尖沾了一种深灰带紫的眼影粉,一笔一笔扫上去。奇怪的是,眉毛并不显出灰紫,也是黑的,但不是那么对强烈的黑,而是比较自然。这两个小孩子也入了神,挤在跟前,差不多要碰着闪闪手里的眉笔了。眼影粉是分两层,一层肉红,从眉毛底下开始,由浅渐深,在眼睑处,再加一色黑灰。描眼线是细工,闪闪抬眼看她们一下,她们不由共同朝后退了退。闪闪将眼线笔削尖,几乎是对准了眼眸,移过去,留下一条极细的墨线。这还不够,闪闪又拿出棉签,在细墨线上擦一道,将墨线擦得略有些糊。本来就够大的眼睛,忽然就陷入一圈黑晕之中,变得神秘,朦胧,幽深。这一回,闪闪端详得比较久了。她在镜子前停了一段时间,一动不动,两个小孩子,敛声屏气,等待着。良久,闪闪抬起手,用一柄较粗的笔,扫上腮红。以下的工作就比较快速,描唇线,点唇膏,最后再上一层定妆粉。

    好了,一个美人在眼前。那两个睁大眼睛,发不出声来了。美人对着镜子,慢慢地眯起眼睛,停了一时,再慢慢睁开眼睛。然后,就不动了,神不知游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房间里很是静默,半天,听蒋芽儿喉咙口咕咚一下,发出一种惊叹的声音。这声音将美人唤醒了,她向两个孩子转过脸,一笑,这一笑竟有些?人。人,要美过头了,就多少有些恐怖。她笑着说:像不像妖精?两人不晓得如何回答好,停了会儿,迟疑地摇摇头。美人收起笑容,生气了。她抓起一个瓶子,愤然向手心里抠着,抠出一大团乳白色的膏液,一下子抹了满脸,美人一下子成了历鬼。白色的乳液转眼间搅成了乌,青,红一片,一双奇大的眼睛就在后面闪光。历鬼似乎有意地,将脸上乌七八糟的颜色调了很久,还不时咧一咧嘴。稀脏的颜色里就现出两行白牙。终于调够了,这唬人的把戏玩得有点乏味了。抽出两片纸,草草将脸抹一遍,历鬼又变回闪闪。这一个闪闪,比先前的那个有了什么主意,神情不再是恍惚的。她伸手“啪”一声将镜子拍倒在桌面上,站起身来。

    这天晚上,亮亮从柯桥医院探视回来,说预产期到了,但陆国慎却没有什么动静。医生说不要紧,等两天看看。虽然有医生的话在,可终究是令人不安,大众孩子都有些沉闷。前后相继吃罢晚饭,闪闪将哥哥喊到她的房间里,还有小季,三个人商量什么事情去了。李老师在厨房洗碗。不用人吩咐,秧宝宝自己擦拭了桌子,扫了地,又将剩菜用网罩扣在桌面上,自己在一边做作业。小毛很乖地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图画书。因李老师不让妨碍秧宝宝做作业,看过新闻联播后电视机就关了。客堂里很寂静,李老师从厨房出来,看两个孩子一点不叫大人操心的样子,到底因为有心事,顾不得表扬他们,也只是拾了一张报纸,在一边静静地看。

    电灯很危险地闪了几闪,然后灭了。先是一片漆黑,人都在原处不敢动。略停一会儿,适应了眼前的黑,窗外透进的天光,依稀映照一点轮廓。那三个人从房间里摸出来,两个男的找出电筒,准备查看电表的保险丝。闪闪则说:慢!到阳台上一张望,见整幢楼房以及对面蒋芽儿家,路灯,华舍大酒店,全是暗的。说:不必查电表,是停电。大家便释然,从抽屉里取出蜡烛,分派给各人,点上。远近处的工厂,一下子也止了机器声,隔壁人家的说话声一下子到了耳边。过了一时,有一两家自备供电设施的,又陆续响了起来。房间里亮了几盏烛光,摇曳着,小毛不知不觉倒在李老师怀里睡着了。李老师抱起他,送往闪闪房间,嘴里喃喃了一句:早不停,晚不停,偏偏今天停电。要说,李老师的牢骚是没有道理的,为什么是“偏偏今天”?“今天”为何偏偏不能停电?当然,这是不言而喻的。一阵忧惧抓住了秧宝宝的心。她没有心思做功课了,呆呆地望着烛光。明天,明天,陆国慎会怎样呢?唉,陆国慎啊,满街满市的小孩子,偏偏陆国慎生一个,会遇到这么危险。

    烛光,本来小小的一点,渐渐大了,充满秧宝宝的眼睛,仿佛满眼都是烛光。可是,没提防地,烛光陡地又跳了回去,变成暗淡的一噗。四周围的其他东西,却回到眼前。来电了,里外房间相继吹熄蜡烛,一股烛油味,热乎乎地弥漫在空气里面。秧宝宝欠起身“呼”下吹灭蜡烛,跑到阳台上,抬头一看,整幢房子,窗户都亮着。华舍大酒店的霓虹灯亮了,远处镇子里,荧荧地亮着,对面蒋芽儿家也亮了灯。那些远远近近的华屋豪宅,琉璃瓦下,也有了光。机器声一下子轰鸣起来。李老师的客堂说:秧宝,功课做完了呢?做完了就开电视。秧宝宝赶紧回屋答应做完了。电视机打开,房间里有了声音。这一个夜晚,活路了起来。所有不好的兆头,全都烟消云散。

    第二天,秧宝宝放学回来,先上楼一趟,没看见亮亮。又到闪闪的店里,也没有亮亮。陆国恬倒在,仰脸坐在闪闪跟前。闪闪在替她化妆,耳朵里塞了个耳塞子,连着电线,连到桌上一架小放音机上,旁边翻开一本英语四级教材。陆国恬脸上已上好粉底,正到描眉的工序,眼睛一眨不眨,说:秧宝,你走远点,不要碰着我。秧宝宝心里暗说:陆国慎躺在医院里,你们倒在这里扮妖精!转身出门,过到对面,帮蒋芽儿喂猫去了。

    原先的小猫已长成大猫,肥壮得很。但又新添进一只小小猫,是自己跑来的。因天寒了,每日洗澡这一项名了,改成每礼拜洗一次。礼拜日的中午,在太阳底下进行。这时候,蒋芽儿正在奋力砸蟹脚。前一日家里吃了螃蟹,她将吃剩的蟹脚收集扰,砸碎了一鱼肚肠一并煮。猫们似乎晓得这是它们的大餐,很关心地围成一圈看。秧宝宝来到,就去搬来一块砧板,用一柄斧子,翻转了斧背,一起砸着。蟹壳四溅,飞到她们的脸上,身上,头发上,有人走过,只听咚咚的,以为蒋老板家在做木器活。将蟹脚砸得稀碎,和进鱼肚和剩饭,坐上锅,两人才有暇歇一歇,穿过店堂来到街面上站一站。镇碑处停下一辆中巴,下来一个人,是亮亮。秧宝宝来不及和蒋芽儿道再见,随着亮亮后边,跑回李老师家去。

    亮亮今天带回的消息和昨天一样。陆国慎依然没有动静,医生还是那句话:不要紧,等两天再说。但是,今天晚上没有停电,电力很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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