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泽东由西柏坡进北平的路线是提前选好的。
毛泽东进北平的车队不算大,一共有十二辆小汽车,这是首长坐的车,依次为开道车以及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等乘坐的车辆;接下来是十辆卡车,前边的五辆拉着少数机关工作人员和行李,殿后的五辆拉的是中央警卫团的手枪连和一个步兵排。在那个年月的老百姓眼里,像这样的车队就称得上是浩浩荡荡了!
毛泽东进北平的车队离开西柏坡之后,沿着山间公路向北疾驶。虽说由于路面不平,在飞舞的烟尘中颠簸前进,但毛泽东一俟想到前年的三月,他拄着一根木棍从延安撤离;去年的三月东渡黄河,骑马赶来西柏坡,似乎就忘记了车颠土呛,脸上依然绽开出胜利者那特有的笑颜。他似乎唯恐身边的人员忘了过去的一切,又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们还记得吗?一九四七年的三月我们在干什么?”
“我记得最清楚了,那年三月十八日,我们跟着主席撤离延安。”警卫员答说。
“去年的三月呢?”毛泽东又明知故问。
“去年的三月二十二日,我们跟着主席由陕北米脂县的杨家沟出发,向华北前进。”
“好,好!你们都记得的。今天是三月二十三日,比去年只差一天,我们又出发向北平前进了。”
“主席,我们明年的三月还会从北平搬家吗?”
毛泽东听后一怔,沉吟了相当的时间,低沉地说道:“明年三月再搬家,我们的革命就有问题了。”
接着,毛泽东很有兴致地与同车的警卫员天南海北地讲起了革命的艰难,以及全国人民对革命作出的贡献。车队终于从太行山中驶出,进入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当他们看见在田间劳动的不是妇女就是老人,要么就是少年儿童,很少看见有青壮年男劳力在田里劳动时,每人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毛泽东感慨万端地说:“为了战争的胜利,农民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如果没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支持,我们要想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
毛泽东的车队经灵寿、行唐、曲阳,晚上到唐县城东淑闾村住下。毛泽东住在村民李大明的家里,睡在用门板搭成的床铺上。翌日——二十四日上午九时出发,中午到保定休息吃午饭,并听了林铁等的汇报。下午三时继续北上,傍晚到达涿州,住在第四野战军四十二军军部大院,与军长万毅晤谈,表扬他们丰台之仗打得好。是日晚,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与专程前来迎接的叶剑英、滕代远见面,听取了北平工作的汇报,决定了进北平的行止。说到毛泽东以及中共中央迁北平的安全问题,有关方面的负责人于三月二十一日在北京饭店召开了迎接中央迁平会议。会上传达了周恩来的有关指示,成立了以叶剑英为首,包括聂荣臻、程子华、刘亚楼、李克农五人组成的迎接中央迁平组织委员会,并对中共中央迁平的沿途警卫、对空警戒、阅兵及城市庆祝等作了严密的部署:从唐县到涿州,由华北军区负责;从涿州到长辛店,由四野第四十二军负责;从长辛店到西直门,由四野第四十一军负责,从西直门铁路以西直到香山,由李克农负责;对空警戒,包括西苑机场、香山等处,均由刘亚楼负责。总之,要求做到万无一失。就说由涿州到清华园这一段的安全措施吧,不仅叶剑英和李克农对沿线作了周密的布置,而且还报请时在西柏坡的周恩来批准,才形成了如下这个方案:
从涿县到北平清华园,共有十二个站,约六十八公里,两小时内即可到达。现每站派负责人两名,一守电话,一盯道岔并监视车辆通过。在中央首长从涿县换乘火车进北平时,为保证安全,编为三个列车,每列车八个车皮。第一列车挂八个客车。载警卫部队和少数干部以及警卫人员为压道车,到西直门站下车,然后用卡车将他们送至香山。第二列车挂八个卧车和一辆餐车,直开到清华园车站。第三列车挂五个客车和三个行李车,开到前门车站。
按计划,毛泽东和中共中央领导人的专列于二十五日晨三时向北平行驶,并于晨六时到达清华园车站。
清华园车站是个废弃的旧车站,在一个很长的时间内停止使用了。由于事关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全,车站的保安人员由李克农的中央社会部便衣队负责,车站外围的安全由北平市公安局配合。毛泽东的专列刚刚停稳,周恩来就匆忙走下车来,找到李克农之后,严肃地问道:“克农同志,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报告周副主席,”李克农习惯地行过军礼,“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毛主席等中央首长下车,改乘汽车去颐和园,在益寿堂休息。”
颐和园是一座皇家公园。但是,由于长年战乱失修,满园的风景已经全然荒芜了!自从平津战役打响之后,这座皇家公园就很少有人问津了。待到李克农奉命勘察颐和园中的安全之时,园中就只有少许的工作人员与不多的和尚了。那时,由于北平刚刚解放,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到处都是,天天都有大小不等的破坏与暗杀活动,搞得城内城外的居民不敢单独行动。为了确保毛泽东及中央领导的安全,李克农下令将颐和园中的所有人都打发走了。但是,他没有想到毛泽东和中央领导进驻之后需要吃饭喝水,因此,当毛泽东要水没水,要饭没饭的时候,气得毛泽东向工作人员发了一通脾气:“你们搞什么名堂?先来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工作人员多是李克农的属下,他们只好解释都是为了安全造成的。毛泽东一听愈加添了几分火气:“你蠢嘛!你把水全排干了,你那个鱼还讲什么安全?你安安全全**在那里,饿死在那里吧!”
社会部负责保卫、接待的同志唯有接受批评,临时跑到颐和园的外面买来米饭和三菜一汤,才算解决了毛泽东以及中央领导同志的吃饭问题。抑或是这件事给毛泽东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在总结中共中央迁平警卫工作的会议上,毛泽东对此又作了批评:“你们搞得我进北平比蒋介石进北平还厉害!”
周恩来不仅善解毛泽东的心意——共产党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脱离群众,同时也对警卫工作提出了善意的批评:“像你们这样搞法,交通断绝,枪口对外,还叫不叫我们接近群众?人民领袖哪有这样进城的?”
毛泽东批评归批评,周恩来说归说,作为做具体工作的李克农,他这些天来一直不安的心总算放下了,因为中共中央已经安全地进驻了北平!多少年后,杨尚昆回忆起进北平的时候,他对李克农负责的保卫工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下午四时许,毛泽东以及中央领导同志乘汽车从颐和园出发,经海淀镇、白石桥、紫竹院,于下午五时许安抵西苑机场。当毛泽东的汽车驶进机场之后,雄壮的军乐骤然响起,前来接受检阅的工人、农民、青年、妇女、教授、艺术家以及各民主人士的代表情不自禁地欢呼歌唱!毛泽东走下汽车,主动地走向工人代表,与之一一握手;接着,毛泽东一行走到一百六十多位民主人士的欢迎行列,非常高兴地与他们相见,并与李济深、沈钧儒、郭沫若、黄炎培、马叙伦,以及他的老朋友柳亚子等知名人士相见,互致问候。这时,傅作义将军大步走上前来,毛泽东迎上去与之握手,并提议合影留念。
天渐渐黑了下来,突然一发白色的照明弹腾空而起,毛泽东检阅三军仪仗队开始了!首先,毛泽东登上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林伯渠等中央领导依次登上检阅车。
这时,第四野战军参谋长、阅兵总指挥刘亚楼将军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到前面,向毛泽东等中央领导行军礼,大声报告:“受检阅部队全部到齐,请毛主席和中央首长开始检阅!”
军乐奏响了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五十门六零炮陆续发出五百发照明弹,犹如璀璨的火花映红了夜幕初降的天空。接着,毛泽东乘坐的绿色的吉普车缓缓行进,逐一检阅组成方阵的坦克、高射炮、榴弹炮、重炮,以及摩托化步兵、乘坐卡车的士兵……他听着指战员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毛主席万岁”的呼声,情不由己地举起右手,向这些跟着党打天下的代表致敬礼!待到军乐突然改奏“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的时候,他不知何故,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情感打心底涌起,两眼禁不住地淌下了多情的热泪……
阅兵结束之后,毛泽东怀着胜利的喜悦告别了西苑机场,乘车驶向早已选好的驻地——香山双清别墅。香山位于北平的西郊,是具有悠久历史的风景名胜区。香山因大石似香炉而得名。山中峰峦叠翠,怪石嶙峋,林木繁多,松柏参天,尤其时过中秋,满山红叶,更显得香山分外诱人!再加上香山主峰名曰鬼见愁,站在峰顶远眺,西郊诸多美景尽收眼底。因此,这里不仅留下了文人骚客的足迹,而且还建有唐、辽、金、元、明等朝代的文化古迹。迨至清朝康熙十年秋,玄烨皇帝在香山寺、宏光寺一带营建香山行宫,这里就成了皇室的专用地了!然而香山由于两次惨遭八国联军的焚烧,珍宝文物被掠夺,被乾隆皇帝命名“静宜园”的香山已是遍体鳞伤、破烂不堪了!
毛泽东住在香山有名的双清别墅。“双清”因有两股清泉从山石中潺潺流下而得名。当年,清朝皇帝乾隆来到此处,有感于两股清泉颇具意境,遂兴起题“双清”二字,请人镌刻于石壁之上。地由字起,字因人贵,从此“双清”就成了一块名胜宝地了。清末民初的大教育家熊希龄先生来到香山办慈幼院,选中了“双清”这块宝地,遂在这里建了一座漂亮的别墅,时称双清别墅。
双清别墅位于金代皇帝的行宫——香山寺下,这是一座极为幽静造型别致的庭院。清晨,云雾缭绕,颇有几分仙气;院中不仅有苍松翠柏,而且还有一池清澈见底的泉水,更有意境的是池边那座六角亭,很容易使人想到有仙人在此对弈或抚琴;六角亭的后边有一座西式平房,这儿就是熊希龄先生建的双清别墅。而今,已是毛泽东进北平后的第一个下榻之处了!
毛泽东及中央领导同志的驻地为什么要选在香山呢?首先是确保毛泽东及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全。由于北平是和平解放,反动势力的残余尚未来得及肃清;另外,北平又是国民党在华北的第一大城市,东北、华北的特务,尤其是特务的指挥机关大都潜伏在北平城里,如果再算上平津战役后的散兵游勇,敌情是相当严重与复杂的。其次,香山距城里较远,又和西山相连,不仅宜于警卫,而且还便于防空;再次,北平解放不久,傅作义的军事机关尚未拆撤完毕,城里的住房,尤其是供中央办公的地方是相当紧张的。经李克农等同志勘察并报中央批准,香山被选为毛泽东及中央领导居住和办公的地方。
毛泽东对双清别墅的环境是十分满意的。假如是在战争年代中,哪怕是临时攻占的如此有名的皇家行宫,他也会不顾满面的硝烟去寻幽凭吊——说不定诗兴大发还会吟诵一首旷世绝唱!但是,如今的毛泽东刚刚搬进舒适的住室,连室内的环境也没来得及熟悉就摇通了电话,令胡乔木通告中外:中共中央、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机关由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移至北平;自今日起,新华通讯社总社和陕北新华广播电台迁至北平,陕北新华广播电台改名为北平新华广播电台。原北平新华广播电台改名为北平人民广播电台。是日夜,他又与周恩来研究了与南京国民政府举行和谈的事宜,并将决定于翌日——二十六日利用广播通知南京代总统李宗仁,略谓:
中共中央决定组成以周恩来为首席代表,林伯渠、林彪、叶剑英、李维汉为代表的中共和谈代表团,按照一月十四日毛泽东主席对时局声明及其所提八项条件为基础,于四月一日起在北平与南京方面的代表团举行谈判……南京政府,按照上述时间、地点,派遣其代表团,携带为八项条件所需的必要材料,举行谈判。
也是在毛泽东入住双清别墅的第一晚上,周恩来在研究完上述决定之后又说:“主席,各民主党派的负责人先后来到了北平,大家都想前来拜会主席,希望主席提前作些安排。”
“恩来,请通知有关同志,明天我要会见黄任老。”毛泽东听后似不假思索地说道。
周恩来知道黄任老是黄炎培先生,因字任之,毛泽东尊称黄任老。周恩来犹豫了一下,遂又告知:黄炎培在我党地下工作者的帮助下,不久前逃离上海,偕盛丕华、俞寰澄、常任侠等于二十三日经由香港乘船到达天津,受到黄敬等同志的热烈欢迎;今天——二十五日由天津乘火车安抵北平,遂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西苑机场,参加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的入城阅兵式。因此,周恩来以商量的口气说道:“黄任老上了年岁,主席这几天以来也够辛苦的了,是不是推后几天再见为好呢?”
“不!明天,请黄任老好好地休息一个白天,晚上,我要和他作竟夜长谈。”
周恩来听后不解,他怔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毛泽东有什么重要的大事,一定要在入住北平的第二天和黄炎培作竟夜长谈?但他深知毛泽东的个性:他一经决定了的事谁也很难改变。为此,他只好关切地说道:“主席,你明天也要好好地睡它一天。”
“不!我要再次认真地拜读黄任老的《延安归来》一书。”
黄炎培,字任之,又字忍之。他于一八七八年生于江苏川沙县。早年献身革命,举义反清,是老同盟会员。辛亥革命后,出任省议员兼省教育会副会长。一九一七年,他在上海发起创办中华职业教育社,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人才。抗日战争时期,任国民参议员。在此期间,因不满蒋介石独裁以及不抵抗的政策,遂发起组织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又发起建立中国民主建国会。堪称是我国近代政坛有影响的耆宿。
黄炎培何时与毛泽东结识的呢?据史记载,一九四五年七月一日,黄炎培与章伯钧、左舜生、傅斯年等六位国民参议员应毛泽东之邀赴延安访问,在机场欢迎仪式上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但是,毛泽东是何时初识黄炎培的呢?据毛泽东自述:一九二零年。请看毛泽东在延安机场紧紧握住黄炎培的手说的这句话:“黄任老,我们二十多年不见了!”
黄炎培听后愕然,望着兴致极佳的毛泽东问道:“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不,不!”毛泽东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道,“那是在一九二零年五月,是哪一天记不清了,你在江苏省教育会主持欢迎胡适的恩师杜威先生,你说中国的一百个中学毕业生,升学的只有多少多少,失业的倒有多少多少。那一大群听众中就有一个毛泽东。”
黄炎培听后悻然而笑,想了想,的确有过这样一次讲话。他望着坦然大笑的毛泽东,说道:“你的记性真好,想不到那天在大群听众之中,竟然有这样一位盖世的英雄豪杰!”
毛泽东早在一九二零年得识于黄炎培实属偶然。但是,黄炎培与毛泽东结为忘年之交却有几分“缘分”。据史记载:黄炎培到达延安的第二天下午,他们一行六人应邀到杨家岭访问毛泽东。没想到他一走进那座“中间是一张长桌,四周摆着椅子约可容二十人”的会客室,发现在四壁墙上挂着的那几幅画作之中,竟然有一幅沈钧儒的次子沈叔羊画的一把酒壶,上写“茅台”二字,在酒壶的旁边只有几只杯子。有意思的是,这幅画作上却有黄炎培题写的一首七言绝句:
宣传有客过茅台,
酿酒池中洗脚来。
是真是假我不管,
天寒且饮两三杯。
毛泽东看着瞩目画作的黄炎培,笑着问道:“黄任老,听送画人说,你题写的这首七言绝句和我指挥的四渡赤水之战还有些关系?”
黄炎培如实相告:这幅画作于一九四三年,当时正值国民党掀起第三次**高潮,叔羊有感,为他父亲“画以娱之”。在请黄炎培题词时,黄氏想起一种传说:红军长征过茅台的时候,因战士不识池中就是茅台酒,遂脱去草鞋在酒池中洗脚。他或许也是有感而发吧,遂挥毫在画上题了这首七言绝句。对此,黄炎培笑着说:“我当时是针对山城有关的谣传而题写的。”
“黄任老,不完全是谣传。”毛泽东当即告诉黄炎培,那时,不少红军指战员因跑路磨破了脚,也有不少挂彩的伤员,听说茅台酒能消毒,大家就不约而同地脱去草鞋,用茅台酒擦伤口。最后,他又深沉地说:“茅台酒不仅可以温暖黄任老的身体,也帮了我们红军战士的大忙,就这个意义上讲,茅台酒是有功的。”
黄炎培一生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一处像延安这样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他一生住过各式各样的中式四合院和西式洋房,但没有任何一间卧室像延安的窑洞使他感到是那样的温暖:他一生接触过数不清的中外政治家,但没有一位使他感到有传统意义上的知遇之恩的人,而延安被他称之为改变人生的“留学”地方,毛泽东则是这所学校中最谦虚,也最有学问的先生。在他留住延安的五天之中,他与毛泽东竟然促膝长谈了十多个小时,可谓是上至天文,下到地理无所不谈。自然,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有关中国的历史和社会发展规律这方面的事情。
毛泽东如实地向黄炎培介绍了延安有关的情况之后,又很深情地说:“这些年来,革命的实践使我觉悟到过去种种的错误,盖源于中了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的毒害,所以我下定决心在共产党内发起一个整顿三风的运动。黄任老,你来延安考察了几天,有什么感想?务请直言相告。”
黄炎培作为一代大教育家,对中国几千年来的兴衰历史了如指掌,对其中的规律也曾进行过不懈的探索。为此,他如实地讲了这段使毛泽东难以忘怀的话语:
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继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史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因为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渐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也不免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个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了的,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
当年,毛泽东十分自信地告诉黄炎培:“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对此,黄炎培似乎是赞成的,因为他对毛泽东说:“这话是对的,只有把大政方针决之于公众,个人功业欲才不会发生。只有把每个地方的事,公之于每个地方的人,才能使得地地得人,人人得事。用民主来打破周期率,怕是有效的。”
时间过去了四年,毛泽东不仅告别了延安的窑洞,住进了双清别墅,而且他就要成为创建新中国的领袖,并用他说的民主来打破黄炎培先生说的周期率的时候,他的信心似乎不如当年在延安的时候那样十足了!他这种信心的不足和疑虑,反映在他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中;同时,也是他入主双清别墅就急着要见黄炎培先生的原因。
三月二十六日,夜幕刚刚垂落在大地,整座香山似乎已经入睡了,只有随风发出的林涛声忽远忽近,忽响忽轻。毛泽东独自一个人驻足双清别墅的庭院中,一边大口地吸着香烟,一边向着通往山下的大路眺望,看他那急切等待的样子,恨不得一下就见着黄炎培先生。
山下终于传来汽车的响声,毛泽东急忙快走两步,赶到大门入口处向山下一望,只见一辆轿车沿着弯曲的山路缓缓地爬了上来,接着又停在那座不大的水池旁边。车门打开了,年过七十的黄炎培先生躬身走出轿车,抬头一看,只见毛泽东微然作笑地向他伸出了手,他有些震愕地说道:“啊!怎么是你……”
毛泽东紧紧地握住黄炎培的手,十分风趣地说道:“当年,我曾是旁听先生教诲的晚辈,而今,您又是我进北平后第一个请教的先生,我还不应该恭迎大驾吗?”
黄炎培听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只是客气地说道:“实在让我不安了!不安了……”
毛泽东亲自挽着黄炎培走进双清别墅的客室,指着正中央的那张宽大、舒适的太师椅,说道:“黄任老,请上座。”
黄炎培一生虽未出将入相,大红大紫过,但他也懂得不同场合的礼节,因此他急忙摆手,说道,“岂敢,岂敢!这是主席的座位。”
毛泽东听后笑了,他一边搀扶黄炎培落座一边说道:“黄任老,按照我们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长者为上嘛!”接着,毛泽东坐在旁边的那张太师椅上,伸手从茶几上拿起那本《延安归来》小册子,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黄任老,今天下午,我谢绝一切应酬,又认真地拜读了您的这本大作《延安归来》。”
“区区小文,何劳主席你再来读它!”黄炎培诚惶诚恐地说。
“大有收益啊!黄任老,今晚请你来,就是想接着请教:我毛泽东如何才能走出您所说的那个怪圈:‘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
黄炎培听后十分感动,因为在他所知的得天下的帝王将相中,没有一位是在喝庆功酒的时候就考虑未来兴衰的。他沉吟片时,有意地说道:“我记得你当年在延安非常自信地对我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的,”毛泽东轻轻地叹了一声,“可是,当我们就要取代蒋介石的统治的时候,似乎这种自信就又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我看啊,主席这种不那么自信,就是最好的防范这一周而复始怪圈的象征。”
毛泽东微微地摇了摇头,遂又打开《延安归来》,颇动感情地念了上边引述的那段名言,遂又合上书,问道:“黄任老,我想您应该知道此时、此刻,我毛泽东在想些什么了吧?”
“我知道,我十分的知道。”黄炎培停顿片时又说道,“你希望我说的这几句话: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在你所开创的新的历史中杜绝出现!”
“知我者,黄任老也!”毛泽东猝然把头一昂,“怎么样?为了共产党治理的新中国不受,或者尽量少受这周期率的支配,您要做我们的诤友啊!”
史载:毛泽东与黄炎培这次谈话持续到午夜。对此,黄炎培犹如“脱离黑暗的樊笼,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当第三天叶剑英等北平市负责人为他开欢迎会的时候,他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人民革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毛泽东毕竟不是一位面壁独居的哲人,他还必须面对即将开始的和谈以及渡江战役。因此,他送走黄炎培之后,立即又发出了这样的自问:“李宗仁和蒋介石将如何应对中共提出的和谈条件呢?……”
二
李宗仁的代“总统”当得实在是累极了!
陈仪案发始于一月二十八日,至二月二十一日“陈仪移交省政府主席,彼因通共有据,到沪后即被看管”。从蒋氏父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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