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出身,民间有云,数数水木书院今年又进了几个学生,就晓得明年中书监又要多几个令吏。可见水木书院之地位。
今年太学一扩招,大家算了算除去水木书院的学生,还能有不少生徒位置的空余,当下便有许多人蠢蠢欲动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刚刚成立不到一年的蔚秀园。
蔚秀园虽然是个小书院,但由于书院院正是燕南大儒徐绍幼弟,兼有睿王烈、睿王妃徐氏等诸多隐世高人时常出没讲习,再加上此前招生的时候大张旗鼓地办考试,如今在龙都中也算有了点名气了。
午休时分,生徒们正围着那块“碧水江汀”的影壁讨论今日的文章,不知有谁提起来说今年太学选拔扩招了。当下便有自负的学生表示要去考:“今年水木没有多少人,咱们蔚秀的弟子,徐先生纵的门生,不一定比那些水木出来的官家子弟差,说不准剩下的那些名额能让咱们包圆儿。”
“听说这次向全国招了,就算是燕南的也能来考,那还真说不准谁能进了。咱们才学了这么点时日。”
“比不过燕南的,也比水木的那些天天好吃懒做,顶着个姓氏混日子的好吧。之前太学就只招水木的学生,自然是水木包场了,现在扩招,还不是大家全都拉在一块儿,谁有本事谁上啊?”
便有人踢了踢蹲在墙角啃玉米的一个学生:“十一郎,你去不去试试?你的学问我看比那些水木的郎君们好不少了,怎么也得评个上三品吧?”
贺士将自己手里的玉米尾巴咔咔咔滚着啃干净了,拍了拍手,毫不在意形象地抹了把嘴:“那试试呗。我一个寒门,能评上三品,祖坟都要冒青烟。”
有一个显然是胡人长相的生徒道:“我也去试试,你说我一个胡姓,评个汉人的品级,也挺给我老子长脸的,对吧?”
当下立刻又有几个自诩学问不错的胡人学生表示也要参加太学的选拔。
“那你们先去试试看呗,坐江山的是胡人皇帝,你们好歹也都算是胡人中的大贵族,平行过来看,按照汉人的说法肯定也是上三品的。”贺士眼皮子也不抬。
下头几个出身不错的胡人学生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胡汉选官的方式说不太一样,却也大同小异。汉人按九品中正,看家世看品德看学问,挑出来的都是文官;那胡人也看家世看武功看忠诚,挑出来的就是武将,都和市场上卖的白菜似的,划出个三六九等来。现在那些胡人生徒不走武将路子了,要去考学,心里头便想着,自己顶着个北地胡姓大贵族的姓氏,纵使比不上崔卢郑王,那裴柳薛韦高之流,总是能比得上的。他们这么盘算来盘算去,纷纷觉得自己要真去过那个汉人的品评方法,家世也能轮得到上三品了。
于是那些学生都更加来了兴致,几个家有世交的大姓生徒更是已经开始盘算起什么时候一道去报名了。
贺士打了个哈欠,没继续听那帮生徒的高谈阔论,反而是将那啃干净的玉米芯子揣在广袖里头,摇摇晃晃地挤出影壁下的人群,哼着小调准备回房去午睡。
穿过回廊的时候恰好遇上桓墨。
贺士入书院后,桓墨和他一直走得很近,康平离开龙都之后,两个人就越发亲密了。桓墨见他吊儿郎当地回来,问道:“那边在说太学扩招的事情?我看这次扩招,你倒是很有可能能入太学。”
贺士看了他一眼:“我的学问也算不上顶好,重点是我的出身不行。”
入书院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康平给贺士伪造了一份户籍,说他是龙都郊外的农户出身。但纵使如此,这个出身对于极为看中家世的官场来说还是过分低贱了。
“你也没得考,到底是姓桓的外国人。”贺士道。
“我倒也没想在这儿做官。”桓墨甩甩手,“否则在楚国,什么官没得做?何必不辞万里先去燕南,又来蔚秀?”
贺士扫了他一眼:“那倒也是。”
桓墨抱臂:“那你看,咱们院中能入学的有谁?”
蔚秀园胡汉混学,排名靠前的不乏胡姓生徒,但贺士却说:“我看那几个胡人,一个都入不得太学。”
桓墨挑了挑眉毛。
高太后雷厉风行地整饬官场,几乎要将此前占据高位的几个依然效忠冯氏的胡姓高官全都换了一遍,尚书台扩建、中书监扩建,就连宿卫营里头都空降了好多文官。太学的扩招更是刺激了一大波的学生,热情洋溢地报名,在冯氏高压政策下逐渐沦为二等人的汉人们,似乎都看见了翻身的曙光。
但这期间蔚秀园中,贺士该吃吃,该喝喝,同窗们都积极准备着太学的入学品评,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和本就不屑官场的桓墨两个人“沆瀣一气”,几乎成了蔚秀园里的异类。
徐纵看着这几个学生,叹道:“你们倒是得了燕南书院隐世之真传。不想高居庙堂,兼济天下?桓十七郎倒是不必说了,贺十一郎你怎么也这样?是想大隐隐于市么?”
原本蔚秀园的办学宗旨就是为了给生徒一个入朝为官的途径,课程大多都和经国治世相关,谁料得到贺士满腹治国之学,反而不想入朝堂一展身手。徐纵很是苦闷,当初河西王妃把他送进书院里来,难道不是想将来把他作为埋在龙都朝中的暗桩?
贺士却说:“高氏之朝堂不入也罢。”
徐纵:“怎么?高氏擢升汉姓地位,在朝中增设汉官,推行汉化,以仿光武,你我皆是汉人,这对于你我来说难道不是好事?”
贺士答道:“光武帝所治的是个汉人为主的中原,自然广推儒学无可厚非,朝中全是汉人,也没人会有异议。但如今燕国的汉人人口和胡人人口又有几何?多年来胡人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岂是她这样一朝一夕就能铲除干净的?十几二十年前镇国公主推行汉化,也是建立在大燕百年来几代君主的努力之上的,是以融合为目的的,纵使如此,她也花了多年依然固步不前。可这高氏,以为自己走的是公主的汉化老路,大刀阔斧,实际上却拱错了方向,依然是在分裂胡汉。”
桓墨道:“看来这事不易做!”
徐纵赞赏地看了贺士一眼:“你果真看得透彻。但华夷之辨、国野之分由来已久,真想要胡汉融合,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高氏此举长远来看,还是过分冒进。那么你可有何良策?”
贺士沉默了一会儿:“一直以家世出身来评判选官,政权在某一族中集中,不管是胡汉,只要这个不平衡依然存在着,此事就永远不会有解决。想要让胡人和汉人找到共同的归宿感,很难。”他说完这番话,朝徐纵告辞回房。
桓墨却追了出去,道:“十一郎,我怎么看你像是有什么别的计划似的?”
贺士垂着眼:“大燕百年以来,纵使是冯氏辅政,擢升胡人的时候,胡汉之间虽然有高低,但好歹明面上还能维持着和平,高氏这么胡搞瞎搞,把这平衡打破了,没两天就会出事。”
桓墨说:“你的意思是龙都会有暴.乱么?”
贺士:“你猜呢?”
桓墨笑了起来:“我可猜不着你们燕人的朝政局势。”
贺士摇了摇头:“别瞎扯了,我们这儿胡汉之间角力百年,堪堪□□,你们哪儿呢?四大家族车轱辘似的转,局势不比我们这儿难缠?如今皇帝被架空,高氏外戚靠着所谓汉化,目标却是联合各大汉氏高门,最后搞出来的也就是你们那儿差不多的贵族政权。可国中那么多的胡人那么多的镇兵,往哪儿放?”
桓墨定定看住他。
贺士笑得尤其憨厚,广袖大袍也遮不住他一身的土茬子味道,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珠玑。
他顿了顿继续说:“桓墨,你真的觉得现在楚国四家共治的局面还能维持很久么?一个国家不能只有政,还要有兵。你说,若是现在燕国出兵攻楚,你们四家能搞出一个行动一致、联合抗燕的军队来么?”
桓墨笑:“你们燕国如今自顾不暇,怎有空出兵伐楚?你们燕国现在能派出一支行动一致,联合伐楚的军队来么?”
贺士哈哈大笑起来:“是啊,你们如今楚国那么安稳,还真是得靠着我们这儿乱成一锅粥。可这粥煮了一百年了,要沸腾了,要出锅了,要有人拨乱反正了。到时候呢?”他甩了甩袖子,重重地拍了拍桓墨的肩膀,“我可得去藏书阁查查地图,到时候也知道自己能卷铺盖跑到哪儿。”说罢,转身准备走。
就在这时候,书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夹带着愤懑的嘶吼,大门被推开了,一群生徒涌了进来。为首的几个胡人学生口中用鲜卑语骂骂咧咧,各个气得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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