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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小驼腰去羊毛衫厂送交了绣好花的羊毛衫,按件结算了钱。过了几日,羊毛衫厂外贸订单接不上,暂时停了机无衫可绣。小驼腰只得怏怏地朝家里走。
街面的旧砖早撬光,铺成了水泥路,路两边的旧平房陆陆续续地拆去了,砌起了一幢幢的新楼房。楼房的底层,新开了许多店铺,有烫发、美容、干洗、照相、书画、电器等类,家家都装璜得五颜六色,经营得十分红火。小驼腰低头走在街上,日头红亮亮的,她只觉满地的阳光晃荡,忽地近处冒出一个人影,那人身材又细又高,腋下夹着两枝拐杖,宛似一株苍郁的铁树,飞快地朝前挪走。他的上半身灵活,下半身却双腿僵直细硬,挪走时仅凭上半身用力,忽地朝左一甩,忽地朝右一甩。那上半身虽已甩了过去,但僵直的双腿还坠悬在另一边,仿佛是两根铁棍,低悬在水泥路面上摆荡。他挪走的速度极快,一拐紧接着一拐,迎面移射过来。天顶的阳光下泻,光波如水汪满他不锈钢的拐杖之下,白亮的水泥街面蓦地一晃,光波呼地朝上一蹿,托得他僵直的双腿朝上一弹,身段噌噌噌地朝上涨,霎时涨成顶天立地的壮汉。松海哗哗卷过他的脚脖,白云悠悠流过他的颈项,山峰长于肋下,雁鹤掠过鬓眉,连亮晃晃的日头,也似一颗熠熠发光的红宝石,定定地镶嵌在他平阔的额头之上。只听拐杖咚咚咚,地心急应棒棒棒!街两边的楼房仿佛惊得打起了踉跄,哗地朝左一倒,哗地又朝右一倾,矗立在路边的电线杆,翘起几丈高的大拇指,电器柜台上,燕舞录放机里软绵绵的毛毛雨毛毛雨的唱腔,突地停了,爆发出震滩撼海的音浪,强者强者,硬汉硬汉!!!
马三嫂?快进我的店,坐一会歇歇脚!
小驼腰这才被亲热的唤叫声惊醒,急忙眨了眨眼睫毛,迎着日光看去,面前站立着的竟是范明光!他夹肢窝里撑着一对金属拐杖,脸上漾满了笑纹,日光从他乌油油的头顶向下流泻,漫过他上唇一层浅黑的胡须。一晃他已二十来岁了!小驼腰只觉眼皮一眨,时光已逝去了十多载,当年患小儿急性肺炎的范家二儿,今日已长成了一条大汉!只是他下半身麻痹,两条腿不通血脉,长得又细又直恰似两枝铁棍。
小驼腰想起那年范家强被关进学习班,不几日便死了。关者说是得急病死的。范妻说是木棒失手敲破头顶后断气的。她哭了七、八载,双目便瞎了,整日里神经兮兮的。范明光初中毕业后,因家境艰难辍了学,便将自家临街的住房拆去了墙,开办起一家海天书画社。他苦练书法数载,练出一手的好字,京都报刊举办全国硬笔书法大赛,他寄去一幅苏东坡的赤壁赋,竟获得了一等奖。他另有几幅毛笔行楷,在省城展出过,颇受行家的称誉。
小驼腰随范明光走进了天海书画社,只闻扑鼻的翰墨香。店内,临街摆放着铝合金的玻璃柜台,柜台里摆满了纸墨笔砚和印石刻刀,柜台后摆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桌面上蒙着一层旧毯,毯子上搁着一块六、七尺长的木牌,木牌白底黑字,正散发出新鲜的油漆味儿,上面写就的是一家新开张的滩涂开发公司的名称。范明光年纪虽轻,但在镇上名气很大,来他店里买笔墨、取招牌、写寿匾的顾客进进出出,他显得十分忙碌。
小驼腰忍不住想起了不思进取的窝囊鬼丈夫马平,把他与心劲十足的范明光一比,只觉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心里立刻就痛楚极了,顿时,一口气叹到足后跟,忽地双眼发直,身段摇晃起来要向地面栽去。幸亏范明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她身段晃了一晃,扶着柜台这才站稳了。范明光急忙关切地询问她为何发晕?小驼腰不禁长叹了一声,唉,市场物价涨得太快!我和你马三哥手艺陈旧,挣不到钱,家里快断顿了!范明光听说后,忙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百元面额的大票递了过来。小驼腰霎时心里一热,却不好意思收下。范明光一见急了,说当年幸亏马三嫂及时救助,不然的话我的小命怕早就没了!你现在不接收我的帮助,那我马上就送到你家里去!他边说边又把钱塞入小驼腰的衣袋里。小驼腰见拗不过他,只得把钱收下。她眼角流下泪来,无比感激地说,明光兄弟!这钱算我先借你的,等我有钱后就还你!范明光顿时气恼起来,口中连说不用还,一还就显得生分了!
这当儿,一个胖而壮的小伙子,挤到了范明亮的柜台前,他将手里提着的收录机一扬,笑着叫道,范老板?快点拿去!小驼腰闻声向他看去,似觉有些面熟,她细打量时,这小伙子右腿瘸了。她这才想起他是奚六姑的侄子奚大进。他那年跳下墙头蹲伤了腿,奚六姑恨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送他去医院包扎。医院里乱糟糟的,医生对偏了他的断榫处,一个月后去了石膏绑腿,下地一试走,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腿瘸了。两年前,奚六姑让他去苏南学会了电器修理,回来后便帮他租了一间迎街的门面房,让他开了全镇第一家电器修理店。
范明光接过了收录机,笑眯眯地说,大进,你这么快就修好了?奚大进笑着回道,小毛病!坏了一节电子管,我已替你换上了新的。哎!现在电器要修理的太多,整天忙得我头晕脑胀!街坊邻居送电器来修,都催着急要,我又不好意思多收钱,只能收成本费,白贴了许多功夫!
范明光当即朝小驼腰一指说,那好啊!马三嫂正替马三哥找新手艺学哩,你快收他做一个帮手!奚大进急忙摇摆着手说,岂敢岂敢!我修电器的技术很一般,哪能现在就带徒弟?范明光一点也不留情面,戳穿他的托辞说,你小子滑头!你是怕马三哥学到技术,抢走客户断了你的财路!奚大进嘿嘿地笑着说,不是不是!眼下,买收录机、电视机、洗衣机的人家多得很哩,维修率自然高,我一个人哪能修得过来?只是我店堂太小,无法坐下两个人哪!
小驼腰在一旁听得明白,奚大进暂时还不想收学徒,他是怕别人学去修电器的技术,截去一部分客户自己减少了收入,这是人之常情。但镇上仅有他一家电器修理店,全镇几千户人家他肯定修不过来,早迟会出现第二家、第三家电器修理店。于是,她心里灵机一动,我不如先替马平伸下一条腿,为他日后学修电器搭一座桥。她便向奚大进笑了一笑说,大进哪,你修电器技术精,就别谦虚了!今日你不好收,等过几日,我叫马三哥登门去向你求教,你看如何?奚大进心里还是不想收,皱起了眉啧着嘴说,唉唉,这叫我难办哪!范明光却有青年人的爽快劲儿,拍了一下胸脯说,马三嫂啊,马三哥学修电器的事,包在我身上!镇上要修的电视机、洗衣机太多,大进一个人肯定修不过来,出现另一家修理店是迟早的事。不如先让马三哥学会修理,往后我们残疾人自谋职业的多了,就在镇上成立全市第一个残疾人协会,也好壮大我们力量,长长我们自救谋生的志气!奚大进听了不由得点起头来说,对对对!我们残疾人应该自立自强,不落在正常人的后面!
小驼腰见范明光和奚大进这两个残疾青年,话语百倍爽,做事千般利,精神万般好,再看自己的丈夫马平年龄还不到四十,却似阴山背后的老榆树没有一点阳气,他往日的青枝绿叶,快被不思进取的毛毛虫吃光了。她心里便发出深长的太息,唉唉唉!
此时,马平正坐在鞋箱后的马夹上抽闷烟。他手里抓着一把象棋子儿,捏搓得喀巴喀巴的响,想找一个熟人下一盘棋解闷。近几日难见有人来绱鞋了。市面倒是热闹万分,购货的人潮水一般,从南涌向北又从北涌向南。马平的鞋摊却似冷寂的孤岛,在人潮里不晃也不摇。日头红亮亮春风暖融融的,吹得他这个业余象棋冠军,骨头发软呵欠连天。他满腹怨气地扔去了烟屁股,把自家的衣领提提高,脖颈缩缩短,便歪耷下头颈打起了瞌睡。
工商所长老周查街见了,便走过来推醒他说,风头里充盹容易受凉哩!明天市工商局来我镇检查,要评比工商管理文明街,你的鞋摊摆在闹市口有碍市容,影响评比的分数,先临时撤了,等检查组走后再摆吧。马平被推醒了,他揉了揉眼,只得点点头起身收拾好鞋摊,坐上手摇轮椅车回了家。不一会儿,小驼腰也回来了,她见马平脸色黄黄地咕哝肚子痛,猜想许是风头里出摊受了寒凉,喝一碗生姜茶便会好了。但几日过去,马平反而觉得腹部似针戳一般,痛得更厉害了,连尿出的尿颜色也呈褐黄色。小驼腰慌了神忙送他去医生诊治。医生叫马平伸出舌头,只见他舌面上盖了一层黄色的苔衣,泛起了一缕异味。医生又翻看他的眼皮,见眼白眼珠也已黄了,便诊断出他患上了急性黄疸肝炎,这个病厉害会传染,必须立即住院治疗。原来,马平出摊时肚子饿了,喜欢去吃一碗馄饨,那一阵市面上肝炎流行,他不小心被便传染上了。
小驼腰又急又怕。她手里没有余钱,马平的肝炎病难以住院治疗,顿时心里酸楚起来,眼角流下了一串凄沉的泪水。过了一会儿,她稳定了心神,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就去找婆婆商议。婆婆听后也急得似滚油煎心,她比小驼腰沉着,思考了一阵,便劝小驼腰说,你光哭不顶用哎,得想法子才行!马平这个病拖不得,替他看病要紧!说着,她便掏出二百元塞在小驼腰的手里,催她先送马平去医院治疗,钱不够再找亲友借。
小驼腰便将马平送到医院,医院要预交五百元的住院费。值班医生拉长着脸说,今年受市场经济影响医院要自负盈亏,院里规定得死,少一分钱也不能住院!小驼腰身上仅带二百元,这还是婆婆塞给她的。这哪里能够?她便向医生求情说,先让马平住院治疗,明日再补交住院费。医生连连摇头说,我们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去年许多病人拖欠了十多万元,至今难以收回。你钱不够不能住院,请你也别怨我,正说当儿,小驼腰婆婆赶来,把刚借到的钱送到了医院,这才使马平住了下来。马平没有工作单位,无法享受公费医疗的待遇,他长期住院经济无法承受,在他治疗十多天后,病情才稍稍稳定,小驼腰也只得将他接回了家。
马平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上黄得没有一丝血色,身段比以前显得更瘦小了。家里生计艰难,小驼腰日夜焦虑,鬓角生出了几茎白发。她便与马平商议说,明早我替你去出摊绱鞋子?马平听后,从枕上抬起脖颈生气地说,妇女去街上绱鞋子?挨人笑话哩!小驼腰当即反驳说,妇女做环卫工,扫马路扫厕所的,多得很呢!凭自己劳动挣钱养家,我怕哪一个瞎眼害嘴的东西笑话?马平躺在床上似条半死的鳅鱼,嘴却还发硬说,我就是不许你去!小驼腰犟着嘴回道,我偏要去!马平陡地发起横来,在枕上翘起头颈嚷道,你若敢去?我就敲断你的孤拐!说着,他便顺手抓过床头边的象棋盒子,猛地砸了过来。棋盒呼地一下擦过小驼腰的头顶,只听咕咚一声,砸在门板上,棋盒当即破了,那木头棋子便四下跳迸。小驼腰见马平发火,不禁叹了一声,罢咧罢咧,你病人气多,我好人不与你病人斗嘴!
隔了一日,小驼腰瞒住了马平,去人民商场的门口出鞋摊。她身段矮力气小,便请人搭了一把,才将带轱辘的鞋箱,扳过门槛推至路边。她打开锁掀去箱盖,取出帆布马夹、鞋砧、鞋锤等物件,一一摆放妥贴,就坐正姿势,等绱鞋修鞋的顾客上门。人民商场前是闹市口,购物闲逛的人潮卷来荡去。近处的烟摊边围满了人。小驼腰的鞋摊前却没有一根人毛,冷清得似尼姑庵。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一个顾客前来,急得心口一阵阵发痛,眼瞅着烟摊边接二连三来买烟的人,气得嘴里大声嘟囔,一包走私的三五牌洋烟,要卖十块钱,超过职工一天的工资!一啪嘴一冒,尿屎落不到。你们这些烟鬼?一个个吃去死呢!有一个赶时髦装派头的家伙,竟然把洋烟屁股,扔到了鞋箱前,小驼腰顿时满脸生乌云,愤愤地啐了一口唾沫。不巧,那唾沫团儿飞上了行人的裤脚。那人正走得急,一见裤脚沾上唾沫,陡地刹停了足步,当即扭过头颈要嚷,他一望是小驼腰,立时换上一副笑脸,半笑半恼地打起了招呼。马三嫂啊?你是想买我的全毛西裤啦!小驼腰一见熟人打招呼责怪,慌忙站起身来,连连地赔笑脸说,哎呀呀,是杜厂长啊!怪我眼瞎,怪我嘴里有屎,憋不住要吐!杜厂长正是杜大来。听说他前几年开办了私营的海燕服装厂,眼下生产经营十分红火,产品远销到俄罗斯、澳大利亚。他的收入吓煞人,每年有十几万元,怕是要吓得小驼腰连翻十万八千个斤斗!
杜大来听了小驼腰自骂的话语,当即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那好啊!你嘴里的粘痰吐上我的裤脚?那就更要赔啦!小驼腰不禁也笑出了声,我不过是说的玩笑话?你倒当真了!杜大来一步跨到小驼腰的鞋摊前,抬脚踏上了箱盖,翘了翘足尖的新皮鞋说,唉,厂里忙死啰!喏?买了一双新皮鞋,穿了快半个月,后跟跑易掉了,还没钉鞋掌哩!今天凑巧,请你干老婆钉一副。小驼腰听了也不恼,笑嘿嘿地回道,你嘴里有臭气趁早吐。我鞋箱里有刷马桶竹把,包替你这家伙的牙根齿缝,刷得干干净净!
杜大来被骂得头发根痒酥酥地快活。小驼腰抬起屁股,抓起马夹朝杜大来用力摔去,他一把接住,笑眯眯地扒开,按在地面坐稳了屁股,拎了一下裤脚,伸出了右足。小驼腰走近一步,蹲下了双腿,褪了他右脚的新皮鞋。因路跑得多,他新皮鞋的鞋面上,沾满了铜板厚的浮灰,鞋窝里象正发酵的茅坑臭气熏天,直冲小驼腰的鼻孔,熏得她咽喉作泛连连要吐。她忙将鼻孔嗤得山响,仰起头吸了一大口清气,把眉毛皱皱又松开来,笑了笑埋怨道,杜厂长?你如今办服装厂发了大财,眼睛珠长上了头顶,我们这些穷街坊老邻居,你哪里还认得哟!
杜大来精神抖擞,俯下了身段,把热烫烫的嘴唇,凑近小驼腰的耳孔戏谑道,驼腰大姐子呀?想当年,你长得团鼻团嘴,眼珠起光波,团脸多漂亮啊!那辰光,我多想娶你做夫人,你妈死也不肯,还骂我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说闺女嫁把你,不是要去喝西北风吗?嗐,我为你得过三年相思病哩!现在,你看我服装厂办得咋样?妻子长得漂亮不漂亮?他连玩带笑地将食指尖儿,朝小驼腰的腮帮轻轻一逗。
小驼腰急忙啐了他一口唾沫,半嗔半恼地说,大庭广众的,请你杜厂长文明些!杜大来并不气恼,仍是笑嘿嘿地,揩去了手背上的唾沫星子。他见小驼腰正在钉鞋掌,双手忙得紧,便又吃吃地对小驼腰笑闹着说,你忙得心口出了汗?肯定痒须须地难受,又腾不出手来抓,只好我来帮你在胸脯挠挠痒吧!他边说边假假地伸过手来。小驼腰手里忙着,眼睛却没有闲,她早已掠见,迅即扬起右腕,甩来一锤,笑骂杜大来道,砸断你这双乌龟爪子!只见那鞋锤在半空里一悠,却划了一道虚线,吓得杜大来早把右手缩了回去。杜大来如今做了厂长,在镇上有头有脸,常与镇长、局长一个桌儿喝酒划拳,在卡拉ok的包厢里,抓着麦克风话筒,扯着破锣嗓子吼唱小妹妹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小驼腰哪还能真砸呢?两个人,一个又脱下左脚的皮鞋,一个继续忙着钉鞋掌,双方又说笑了一阵。杜大来没见马平出鞋摊便关切地问,咦?为何不见马平呢?小驼腰忽地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停下手中钉鞋掌的锤子,鼻腔涩涩地说了马平患病的事。杜大来不禁轻叹了一声,唉,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灾呢?马平人太老实了,绱鞋的手艺,早已过时啦!他应该去学修电器的新技术,才能挣到钱!人么?在世间走,就得紧追着朝流变。现在,办工厂开公司做生意,最赚到钱,但你们没有资金技术,做不了这样的大事。这样吧,过几天你去我家的服装门市,看哪几种时装畅销,我先欠十套把你,等你销完后,再还货款给我。你卖一套时装赚的钱,会超过绱十双鞋子!
小驼腰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十分感激,抹去了眼角的泪珠。杜大来见新鞋掌全钉好了,便穿上脚试走了几步,说蛮好蛮好。他随即掏出一张百元的大票子递过来,小驼腰哪里肯收?两个人打手夺脚地争了好半天,最后,他生起气来,把钱用力朝鞋箱上一扔,转身跑了。
这天薄暮时分,西天边电视塔顶的晚霞的光晕渐渐暗去。小驼腰收拾好了鞋摊,便去杜大来家的服装门市,看选畅销的时装。杜家临街的旧平房,早已拆建成一幢三层高的新楼房,底层开了个振华时装店。小驼腰走进了店堂,只见杜大来的小姨子孙玲,穿着大红的开丝米衫裙,抹着口红淡描细眉,正向顾客递衣收款,那秀气的双眸漾起一道道热烫烫的光波,笑时闪出了两排白米牙,语音甜甜的嗲嗲的,踱开碎步身段娉娉婷婷地好看,迷得进店堂的顾客,就是不想买时装,也要打问几声价。
小驼腰蓦地心里一亮,我若是把孙玲介绍给奚大进做女朋友,他欠了我一份人情便会收马平学修电器了。孙玲脸模长得一般,身材却是顶呱呱的,她未必就看得上奚大进,要想把他们两个人的好事说成,那还得用些心机。小驼腰一边选时装,一边与孙玲拉呱,笑说要替孙玲介绍一个男朋友。孙玲挺大方笑问是谁。小驼腰精明,灵机一动,心想,若说真话奚大进腿有残疾,这事没说便先黄了。于是她便拣好的说,连声夸奚大进是技校电器修理专业毕业的,新开了家宏达电器修理商行,生意兴旺得很,已挣下了十多万元的资产。孙玲见财心动听得笑眯眯地频频点头。
小驼腰选定了十套好销的服装,叫了辆三轮车运回家时,天已黑了,儿子小龙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直嚷肚子饿。家里马平不见了踪影。小驼腰已奔波了一天,现在又饿又累,不由得心里生出了怒气,骂马平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又偷偷溜出去搓麻将赌博了!她推开门把小龙儿搀进屋,接着又把盛服装的货箱拖进屋来,便快步去临街的点心店,买回两只肉包子给小龙儿吃,叫小龙儿呆在家里别乱跑,这才出门去寻染上了赌瘾的马平。
原来,马平病躺在家里久了,心情十分地烦躁,便去隔壁的方大妈家串门。现时,满街横吹起一阵阵的麻将风。方大妈家搓麻将三缺一,忙拉马平上桌凑数。马平象棋出众,麻将自然也精,他与成天忙锅头灶脑,鞋头袜脑的老娘们打牌,好似老鹰抓小鸡,手到擒来,十牌少说也要乘他个七、八牌,每次都要赢几十块钱。他不禁喜癫癫地痴迷起来,渐渐地染上了赌瘾。于是,逐日长野心,嫌老娘们出牌慢牌技孬,他赢的钱太少,冤屈了他牌技高超的国手。他便撇开了方家去街上寻麻将高手较量。初战几场,他赢得牌兄牌弟们鼻塌嘴歪,尔后有输有赢,最后只输不赢。他哪里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这帮牌友全是清一色的赌棍,在牌桌上一起合伙蒙骗他,摸鼻出四条,捏下巴打六万,点烟缺七饼,吐痰差东风,他老先生牌还没听,三牌友里已有一滑头成了牌。数月赌下来,他竟欠了一屁股的赌债。
小驼腰一连找了好几家,也没找见马平的鬼影子。末了,经一个知内情的熟人指点,她找到了西街深巷里的鱼贩陈福全家,扒着缝朝里一瞅,只见屋里烟雾弥漫,一片浑沌,梁上的灯泡象瘟鲤鱼的眼珠,昏沉沉的。马平这猴shong,双腿盘蹲在椅面上正出牌。她当即气得头发根火星直迸,偏过右肩,猛地一下撞开了门,扑了进去,怒吼一声,象掼响了千万枚地光炮,惊得马平晃了一晃,险些儿栽下椅子。
小驼腰双手叉腰吼道,好哇!你们这帮街痞,胆大包天,竟敢偷偷赌钱?一个个跟我去派出所!
桌子四周的赌鬼,忽然听见派出所来人抓赌,一个个猴子吃大蒜,忙了十只爪子,惊惶惶地将牌一推,纷纷乱伸手抢桌面上的钱。他们烟雾里又猫下腰一瞅,因门口光暗,看不清抓赌的警察身影,只恍觉从天外蹦来一只矮矬的水椋,立在门口,顿时心里一惊,头皮二麻,脊梁三抖,腿肚四颤。但他们十分黠慧,脑壳急又一琢磨,水椋怎么能发出震聋耳鼓的抓赌声呢?莫不是从梁上飞降下一位狐仙,只听见她老前辈恶狠狠的吼声,却看不清她仙姑奶奶的身影?赌鬼们惊吓得恰似六月心,陡得了疟疾病,浑身发起寒热来,一个个哆嗦得筛起了糠,颈项上的长毛,磨刷得油亮亮的衣领,沙沙沙地起了一阵骤响,急慌慌拽去嘴角香烟,乱揉熬了三个通宵的红肿眼皮,忙又勾下身段将目光低低一瞪,迅即又收光一瞄,顿时,嘘出一口寒气,吊到喉咙口的心,又乱纷纷跌回了肚腔。来者是何等人物?竟是马平的驼腰婆娘!
小驼腰怒火填膺,一阵风旋上前,撞得八仙桌的腿,咚地一声。她踮起足尖扬起双臂,顺势zha开十指,朝桌面哗啦一撸,抢抓了两把麻将牌,揣进衣兜,急又后退几步,威风凛凛地站定,双手卡腰,吐出一串震麻耳鼓的霹雳,连狗带猫地喝斥一番。你们这帮杀千万刀的畜牲,一个个都赌掉了大魂?太阳早已落山,就是野狗?还要归窝吃食呢!
陈福全这个赌头,顿时气得满脸泼血,大噘牙咬得咯咯地响。他揎拳捋袖,恨不能一拳把小驼腰的心窝,捣个对过通才杀气。他刚要破口大骂,却慌忙又刹住了声,心想,声张不得!若一吵嚷,左邻右舍,全知道我几个爷们赌博?哪个舌尖生疮的家伙,活电报打到派出所,岂不是要被拘留罚款,吃所长爹爹的手铐,勒断老子的手颈?他脑壳一转,急忙退去怒色,脸上迅即浮起笑纹,屁股一弹蹦下椅面,足尖点地,一溜小跑迎上前,笑嘻嘻地向小驼腰递来一支香烟,打恭作揖地求饶说,瘫子婆娘?不不不,马三嫂子,请你姑奶奶快莫要吵啊!你我全在一条街上住,抬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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