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年轻,除了幻想荣华名利,就只剩想女人这点消遣。无奈前者地位坚实,怡人心神的佳人被刀光剑影庙堂象笏遮掩,累得我拂尘也弄不得,每逢晨起便感神气郁结,日日梆硬。
我的救星来得正是时候,人间之乐失了及第,不就只剩洞房花烛?她从进入我的世界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离开。我那时不信道,远鬼神,但成婚那天我改变了想法。月老必须升官,他理应是天宫重臣。新婚岁月里我已饱尝欢乐,这令我如痴如醉,也给我余生留下持久绵长的苦恨。她离开时带走了我余下人生中的所有快乐。我不想谈起别离,只想一次次回味昙花萤火似的欢乐时光。那年我二十岁,刚起航的年岁就用尽了一生极乐,我不后悔,但想起来每每心如刀绞。
她让我放慢了成熟的脚步,我以为这是纯粹的爱情。其他人催我成熟,可成熟会杀死爱情。我不明白为什么成熟杀死爱情,这两者不应该矛盾,快死的时候我才想通,杀死爱情的不是成熟,而是众人想要的“成熟”。二十多岁的我不敢想“成熟”是错的,就算敢想,也不敢说。母亲告诉我:“你要成熟。”然后赶走了我的妻子;我的朋友说:“你要成熟。”,然后我终了一生仅是小吏,他们苟安一时,富贵也最终化为泡影。圣人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活到一定岁数就再做不了出格的事,我七十岁时回忆过去,还是更喜欢不成熟的自己。
成熟杀死欢乐。我的极乐结束了,诗却写得越来越好。我的名字传到京城,上头给了一个机会,不管怎么说,政治生涯算是开始了。这一开始,就是案牍劳形,手难释卷。我不怕辛苦,始终兢兢业业,虽然官卑职小,总是个官。劳碌多年,官位没有寸进,离我的理想实在太远,暗弱的朝廷也没有丝毫改变,我痛恨,不但在诗里发牢骚,还要上达天听,让皇帝看看我的奏折。天子应该知道我所代表的北击外敌的决心,也应该知道我的官该升了。奏折写得文采斐然,便是天子也该夸上一句。他的确欣赏我的文采,但夸完就痛恨起我来。这么好的文思不用来粉饰太平,总写不合时宜大动干戈的气话,这是诚心让天子难堪。朝中两派倾轧不休,政敌攻击我的主张,我的官像是蹴鞠一样,随便一脚就踢没了。我身无长技,只有做官一途维生,所以我还要处心积虑把蹴鞠捡回来。因为丢官太过频繁,我开始怀疑人生信念。眨眼生了华发,重臣们在这个年纪早该站在京都朝堂之上,我则远调至千里之外,古往今来贬谪之地。
若不是缺钱,若不是这一家人靠我维生,我一定不去蜀地,不再给朝廷卖命。
有一年我丢了官,黯然回到家乡,挖空心思筹谋发一笔财然后归隐山林,不再受那四处乞官之苦。乞官不是为了前程,纯粹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在饥肠前其他事放在一边。匡君辅国的理想还在,但越来越像是个梦。诗写多了囿于题材难以出新,吃不饱饭灵感被腹中雷鸣袭扰,我只能写尽琐事。把诗写成日记,写成回忆录,写成自传,我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话说三次淡如水,我写了千百首北方,发了无数牢骚,为爱人咏叹一次又一次,只觉得得不到的永远写不尽。逃回故乡正是烟花三月人间春好时,我假意踏青,一人垂丧德游览家乡名胜。走进一处园林时我饿了,但是没带随从,无处寻找食物。我听见草上的露水滴落,一抬头,她在那里。
从前翻涌上来,百感交集的我难置一言。我大概在狂喜吧,走近她是不自觉的、惯性的,她亦应如是。我在她眼里看到春夏秋冬,青丝白首,笑泪忡愁。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我为了不错过她的眼神,也将尘世忘却。
发乎情,止乎礼。
她的丈夫催促她离去,我胸中有一股酸血,也许他丈夫也是这样吧。悠悠苍天,我非人哉。坐在石头上一步也走不得了,她刚刚就在石畔。后人以为我在这时仍在回忆与她共度的岁月,其实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没有再来见我,我余生再没有见过她。她令人拿来酒菜,我刚刚一言不发,她仍然看出我腹中饥饿。吃完喝尽,我更饿了,食物提供的能量远不及我郁恨发狂消耗得多。我想起分开前她藏在我置办的别院里,那时我年少有闲钱,还做得出金屋藏娇的事,中年后我就只会在勾栏里寻欢作乐了。
我作诗一首献给曾经的和永恒的爱人,这是我一生中最早的杰作,也许是最好的作品。酒,花,眼泪,言不由衷,为什么当初离开她。
然后她死了,惊鸿照影竟成最后一面。我从此死了一半,某一天我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再也没有匡君辅国的机会,也不能踏上怀念的北方大地,我剩下的一半也死了。临死前我让儿子过来听遗言,我既一生作诗,肯定要用诗来结束一生。我已经看见死亡,一切都化做虚无,我在诗中写道我明白万事空,其实并没有,下句一转又提到一生的执着。为了韵律我只提到北方没有收复,而匡君辅国的迷梦还没有结束,她的样子越来越清晰。这一辈子模糊了,我只能看见她耳后的发丝,大概是离她近了吧?
其实我在快死的时候说我想念北方只是习惯性的嘴硬,毕竟抱怨了一辈子,改口不易。后人会记住我写过诗,会记住我忧国至死,也会有人明白我还不想离去,同时渴望离开这个世界。
什么是最长久的?
鬼魂燃尽了,向往在火中看到没有和它一起消失的不甘,不免由人及己,悲从中来。他恐火不够猛,又扯住另一只出海的鬼物。灼烧的痛苦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强,向往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他已经开始消失,右半身焚烧猛烈,右手已经失去形状,所以换左手抓住求涅槃者的脚腕。海上出现连片血火,浪随火起,风助火势。向往的左手融化,他进入另一段记忆。
我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杀死了我。东方有一个作家创作了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主人公和我有着同样的结局。
我是一国之君,拥有整个文明中最强大的力量,刚刚结束了一场扬名千古的战役,九年血与火,无数阵亡人,正因为胜利不易,我凯旋时才更志得意满。敌人是唯一能与我争雄的强国,受到神的垂青。我用刀和箭粉碎坚城,碾碎了所有的敌人,最终还是没有获得胜利,死在无耻小人手下。
谁能不恨?
东方作家笔下的鄙陋草民猥琐不堪,而妻子拥有诱人迷乱的美貌,她用一根晾衣杆开启淫事,断送四条性命。我是一方霸主,仪表堂堂,又在功业之巅,同样的下场,哪一出悲剧更能博人同情、催人肠断?
九年的战争足以改变一切,城郭崩毁战士丧亡发妻变心!
我在军中是统帅,从不思及家庭,这却成了妻子背叛的理由。大概是我无暇经营情感,所以她报我以毒药。我攻下敌城,自己的国度却被窃夺,死不瞑目。死在战场上,我会和诸贤一起定居冥国,可惜我死在功成名就以后,如此不堪的死法会玷污冥国,带着怨气我不知到了哪里,经历不可计时的漫长漂泊后跌进血海。
我在这听到各种各样的悲剧,来自不同文明的剧痛超越时代和地区,剧场里上演的与此相比根本不具有悲剧性。我听到同我一样的遭遇,每一个故事都像是在说我自己。
有一个丑陋的鬼魂生前才华横溢,他告诉我生前最后十年的故事。他遇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女,文思容貌都揪住他的心。可是他已经老了,年龄的巨大差异、世俗的道德约束阻止他迈出禁忌的一步。他死后一度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是血海里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存在。一切都会崩塌,他开始后悔。少女堕落了,她声名狼藉后创作了许多优秀作品,她对于爱情的追求同她的才华一样持续到生命尽头。不知道是因为社会礼教还是薄情郎,她陷入疯狂。最后她从受害者变成迫害者,两重身份送她上了刑场。这个姑娘也来在血海中,只是两鬼从未相见。
我不关心少女的堕落,我关心的是她的文采盖过品行,令人忽略道德称赞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可是作家笔下的千古第一淫人难道不是在追求爱情吗,她如果文采出众,世人又会怎样看她?道德和情感,应该如何选择,我的妻子也是在追求爱情吧。
假如我的妻子久负盛名,那后世是否会经常提起她的成就,而将我遗忘?
烧吧,把我身上的坚冰点燃。人间七载,死后经年,该了结了。别人纵有千般苦楚,我能见到的只此一生。血海的冤孽都聚到我身上吧,我宁愿切身体会别人的苦难,也不愿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见你。
此时海上火光冲天,无数冤魂连接在一起,向往卷入其中,刹那间阅尽离合。他开始忘记自己,万户初见动情,炎县生离死别,山城千里奔走,藏地伏魔平祟,赣边萍飘奇遇,洛阳通幽身亡,冥府前生如梦。一切付之一炬,在火里消失殆尽。向往记起傍身保命的咒术里还有一式存灵,肉身损毁灵智受创还能保存神识,他艰难的用左手结印使出此咒。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一张熟悉的脸,视野变得一红一黑,随后意识抽离。
血海的大火慢慢熄灭,风停云散,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海面上漂着一只小舟,舟中躺着一个人,她手里紧紧攥着一颗暗红色珠子,双目轻合,鬓上一道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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