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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苦海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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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阎君脸上的阴翳引得周围一冷,天色沉了下来,他厉声责问道:

    -你扰乱冥界,滥杀造反,还敢要城主的位置?你束手就缚,我押你去上界受惩。

    -君上,我杀是为了治。枉死城早就烂透,要有全新气象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变法积弊日深,到时候的后果就不是一场鬼潮那么简单。

    -不要狡辩!你造无量杀业,罪不容诛,还要妄谈治城,去无间狱变你的法吧,把他拿下!

    阎君幕僚中闪出几个身影,曲承面色不变,慨然横剑道:

    -君上,我以功抵罪,请君上三思。上人前日现世,我令他出冥府,再不会回来。

    阎君的鼻翼剧烈抖动几下,再开口时语速快了三分,声音也重了不少,引得黑云压城:

    -你还要妖言惑众!

    领军诸将哗然,多数认为曲承已经癫狂,这不过是试图脱罪的妄语。阎君任何时候都不会对寒极的消息掉以轻心,揣测着曲承的用意。这时城里走来一名女子,来到曲承身边,将手上的东西给了他。阎君倒吸一口气,来者他认得,交到曲承手里的东西更是眼熟——知欢剑。阎君心思急转,莫非寒极真的重现出现?他知道曲承迁上人墓的事,由于各种原因他选择了默许,知欢大概那时候就落入曲承手里,那时候幽冥动荡,新立城主可能会刺激城内军民,恐生动乱,所以让曲承全权代理,之后也沿用了甲大治城的制度。现在曲承讨官,又拿出知欢剑,想必志在必得。鬼浪既然已经成势,阎君头上的罪名难以洗脱,他本准备擒拿首恶曲承上界领罪,免了职务赋闲,等事情过去了再谋一个闲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上人得势时他就有抽身的想法,因不甘心又干了这些年,到头来还是不能全身而退。他恨极反笑,又感叹自己命途多舛,说了句:

    -你拿了剑,那就让你过过瘾吧。我现在封你城主,你受缚和我走。

    正说话,一名甲将匆匆赶到阵前,对阎君耳语几句。听毕,他下令大军入城维稳。曲承只是抱剑不语,又过片刻,一个甲将急急送来一封书信,阎君阅后神情大变,望向曲承时神色复杂。得令的军士不敢惹了煞星,绕过曲承进城去,阎君也不说话,还是曲承先开口:

    -上界责难的消息想必来了,南关也有军情,我当了城主能够快速平乱,缓和事态,君上未必就此断了仕途。

    曲承知道人间已经发生鬼潮,上界虽然视幽冥如弃履,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也不能不管不顾。南方魔族在上人殁后退军,仍然侵扰南方边界,不时来犯,这时得知冥府内乱一定回来浑水摸鱼。阎君得到的消息和曲承的猜测有所出入,上界的诘责固然到了丰都,南关传来的却不仅是军情,还有魔帅的信函。

    这一任魔帅是寒极亲手栽培,一接到上人的信魔帅就点将兴兵进犯南关,并给阎君拟了一封信,信中要求阎君妥善处理枉死城事宜,否则魔军将打破默认的平衡,越过南关和落马关围攻罗浮山城。上人要魔帅支持枉死城,拥立城主,这份压力来到阎君手上。任命曲承竟然成了最好的办法,如果内部不稳定再遇外敌入侵,就不是摘下官帽那么简单了,冥府至尊不得不放弃缉拿罪臣。事情如向往安排的那样发展,曲承拿起知欢,魔帅陈兵南关,阎君在丰都大殿惴惴不安。诸多繁杂事毕,向往只剩小指上那一处关心。

    望海楼由向往修缮后恢复了往日气派,他即将乘舟深入这片他长久凝望的海水。造好木船后他推倒了望海楼,仅留下寒极坟冢。他在废墟里捡起一片琉璃瓦,放在墓碑前,又将怀里藏了许久的彼岸花置于瓦上。就算颜羽重生,他也见不到她了,只盼她能在此登陆,这样就能看见自己的坟墓,这样也算了结此业。

    西风正盛,宜出航。向往推舟下水,以废椽为桨,张帆离岸。近水处风平浪静,血海里的魑魅魍魉从不靠近岸边。苦海无涯,向往头也不回,跟着一阵强风来到浪潮涌动鬼魅蹿行真正的血海。无间痛血海苦,自古情不能已恨不能平,不能超生的鬼魅落入忘川,最终汇聚到血海里。万顷赤波下是无数愁仇憾恨。每一个不屈的鬼魂都有或悲或慨的故事,它们只能栖居在血水中,倘若离开半刻就会受到业火灼烧。放不下前因,就没有脱离苦海的机会。在血海深处,执迷的还是执迷,不愿松手的鬼魂在痛苦中掀起巨浪,它们冲向海面,在短暂跃出的瞬间里借助业火烧去记忆。当它们最终决定**时,会漂浮在海上,任自己和记忆一起湮灭,唯有如此才能解脱。

    向往需要的就是这种火。在海上不知漂流多久,苦海上的风向不定,乱流就像是冥府的日夜一样无迹可寻毫无规律。他没有漂到铁围山,而是顺海流任意游荡。期间也有血雨腥风的状况,只是都没能引燃血火。他本想从海中捕捉鬼魂放在船上引火,但怕不是自愿焚身所得的血焰不纯,因此没有贸然下手。海水由赤转紫,又自紫变黑,不知是夜至还是雨至。向往须发飘动,拄着船桨望向远方。他感到脚下的激流不同往日,鬼魅迅速游动,不知是赶向哪里还是逃离何处。思索一番后他决定去云最低处等风来推浪。

    一帆出海后向往便再没见过除红紫之外的颜色,即便深夜身边也是万里赤色。此时天空竟然露出清明色彩,海水虽仍是暗红偏黑,久违的青天还是令他一扫长途航行的颓郁,感到莫名的轻松。可能是预见自己命不久矣,他倒能够以平和的心态来观看周围景致。逆着鬼流来到一片宁静海域,头上的青色变成暗色,暴风雨前的压抑出现,奇怪的是海水中不见一只鬼物。向往在永无光亮的深海视业搜寻,直到极深处才发现几处活动的迹象,像是要来浅海。他预测这些快速移动的鬼魂就是他苦苦搜寻的对象——在痛苦深处徘徊,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除了毁灭以外的解脱方法的鬼魅。向往和它们一样,也没有其他选择。他开始期待真正的死亡,期待血液燃起熊熊烈火,期待欲火新生——他渴望追求太久了的新生。

    血雨落下,风起浪跃,小舟在激荡之中稳如磐石,风雨不能撼动向往的决心,连他脚下的一叶扁舟都没有晃动,直到海面上溅起第一颗火星。

    向往纵身跳进海里。

    世上没有几个人明白跌进血中的真实感受,即便参加过大型阵地战的士兵,也只见识过血流成河的景象,并不能明白落入血海的粘稠。血泊浸泡意味着惨绝人寰的屠杀已经发生,人对伤痛死亡具有原始恐惧,在周身黏着腥臭血液时不用联想到背景,也会感到激烈的不适和反感。向往拥有寒极杀伐无数的记忆,可在眼前一红时还是轻微震颤了一下。红色入侵眼眶,向三百六十度扩散,乃至渗透进脑中,闭上眼也觉得染红了记忆。向往没有关注身上的触觉,专心搜索海底上泛的求涅槃的屈鬼。

    细微的上升流触及向往的手指,他侧了一下头,朝海面靠拢了一点。他知道业火焚身的痛苦,预先封闭了自己的感官,留下业网遍布海面,像是狩猎的蜘蛛一样等待。首个入网的鬼魂狠狠冲破海面,向往应声而动,倏忽间来到那鬼身边。血火初露端倪时他伸出右手仅仅攥住那鬼的手腕。跳动的火焰流到向往手掌上,他封闭的感官一时间大开,灼烧带来的极致痛感经一处爆开,使他闷哼一声,几乎要沉到海下,但死死扣住的右手没有丝毫放松。与此同时,通感随着血火传了过来,向往看到令这鬼死不瞑目的记忆。

    我爱诗,从幼至死,都没有停止过热爱。我一生做了三件事,爱一个人,想念北方,写诗。

    那年我还没有考取功名,不是没有考,而是未被录取。我已经深深爱上诗,只是勤奋有余,未得其法。毕竟年少,为作诗而作诗,没有早慧的过人天分,写出来的只能是庸品。后来我做官,文名远播,大家都说我是天生诗才,我自己知道,我只是爱诗而已。此外我一生失意,临了也不过是小吏,由此可见我也不是一个人才。十几岁时我坚信自己日后必定是匡君辅国的重臣,可是屡试不第的现实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低能儿。不过有一件事很确定,我的诗虽然写得不过尔尔,但这一生我都不会停笔。

    不能做官,我几乎愁白少年头。北方沦陷已久,念及此处,我常在深夜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捶胸顿足痛不可言。当时有不少人晚上睡不踏实,有些人和我一样想念北方,在月圆之夜为山河破碎而射出热泪;还有人怕南方也会沦陷,在没有月光的朔夜抖如筛糠,暗地谋划着讨好北地虎狼,让他们不要挥兵南下,至少等到自己死了再来践踏南国,至于子孙为奴,只能说是时乖运蹇,管不了那么远了。

    做不得官,就不能成为匡君辅国的重臣。我说的话没人听,大军知耻后勇北进雪耻收复失地的主张如同春梦,只能在卧榻上酣想。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梦就是一生。

    我的政治生涯迟迟不能开始,文学生涯倒是踉跄着冲出一步,只是很快又跌倒了。“金榜题名”、“北定中原”的幻梦大概一时不能实现,都是梦啊,倒大大挤占了我春梦的好辰光。我异常苦恼,因为我自诩诗人,没有春梦的诗人到哪里去寻找灵感呢?更何况我还年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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