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撩帘回屋, 仔细想想,把原先做的护膝找出来捆在膝裤里, 又换了件嫩粉色暗纹褙子。头发也重新梳过, 将满头青丝尽数束在脑后绾成个纂儿,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远山般的黛眉, 鬓间戴一对小巧的南珠珠花。
南珠的光泽映衬着她肤光似雪眸如点漆,而嫩粉色的褙子让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纤弱。
等再出来,春桃已经在厅堂摆了饭。
程峪目光在杨萱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微微弯起,温声道:“突然想起来已经过了午时, 吃点东西再走不迟。”
杨萱心中尚有忐忑, 不太有胃口,却是勉力吃了一碗饭。
等穿上大红羽缎斗篷走出角门时,胡顺早就备好了马车。
蕙心陪杨萱坐车, 程峪仍是骑他那头灰色毛驴。
约莫两刻钟便赶到了顺天府衙门, 而差役押着杨芷等人也刚刚回来。
一众人犯既然到齐, 知府升堂办案。
程峪跟蕙心没资格上公堂,只能打点衙役在公堂之外等着。
人犯带上,先跪地磕头。
知府坐定, 惊堂木“啪”往案上一拍, 抬眸往堂下瞧。
案情他昨天已了解过, 对于堂下之人的身份也清楚。
左边两位妇人, 年长的是死者之母夏太太, 年轻的则为死者之妻夏二奶奶。夏二奶奶面相还好, 看着虽然气血不足,但并非奸恶之人,夏太太却一副精明刻薄相,明显是个无理搅三分得理不让人的主儿。
右边跪着的是被告,被告也有两人,男的是光岳楼掌柜,女的据说是死者姘头,夏二奶奶的妹妹杨二。
知府着意瞧了眼杨二,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这么娇滴滴水灵灵的姑娘,明显是被人宠惯了的,能放得下身架给个破落举人当姘头?
图什么?
再者看相要看眼。
杨萱一双眼睛生得好,乌漆漆地透着亮,清澈明净,里面除了害怕就是茫然。那张白净的小脸被斗篷上的兔毛衬着,更显单纯童稚。
要说杨二敢下毒,知府还真不相信。
但不管他信与否,案子总是要按部就班地往下审。
先是原告陈述案情,杨芷一口咬定是杨萱趁跟夏怀宁相约之际,串通光岳楼谋害夏怀宁。
并拿出杨萱的回信作为证据。
杨萱淡淡道:“夏举人确实给我写过信,可我一个深闺女子怎可能与他私会,一气之下将信撕了,根本不曾回信,更不曾赴约。”
“狡辩!”杨芷两眼红得几乎要滴血,“还敢说没回信,你从小临《颜勤礼碑》,我能认不出你的字?”
杨萱不言语,只低眉顺目地等着知府审判。
笔迹问题好说,当场写幅字比对一下即可。
衙役很快呈上纸笔,杨萱将纸铺在地上,仍是跪着,先按照回信内容写了一样的,又在底下写出来曹子建的诗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顺天府知府素有小九卿之称,能坐到这个位置的,要么有真才实学,要么有过人本事。
现在这位知府就曾是辛巳科的探花郎,在文墨上颇有见解。
两幅字对照一看,字形很像,可笔势笔锋相差甚远,尤其在几处点捺转折上,杨萱明显力道不足,过于柔弱,而信笺上字体却是游刃有余,极为圆滑。
根本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再者光岳楼伙计见到杨萱是一脸茫然,只说身形相似,但那人戴着面纱,影影绰绰地没瞧清长相,没法确认。
而瑞和祥的伙计、车夫以及那个搬布匹的小伙计毫不犹豫地就认出了杨萱。
范诚也旁证,正午时分,确实在榆树胡同见到过杨萱。
可杨芷却死咬住杨萱不放,夏太太更是哭诉夏怀宁几番被杨萱陷害,两人之间颇有过节,杨萱绝对有害人动机。
知府被闹得晕头晕脑,因见天色已暗,索性退堂,改日再审。
原告被告均要收押在监,其余人证可以回家,但不得外出,随时等候传唤。
光岳楼掌柜被关在男监,夏家婆媳跟杨萱都关在女牢,仅一墙之隔。
约莫酉正时分,狱卒送来晚饭。
牢饭都一样,每人半碗糙米饭,上面盖着片清水煮白菜。米饭是陈米不说,里面还掺着沙,白菜叶子更是没滋没味。
杨芷不想吃,可她从早晨到现在几乎水米未粘牙,饿得几乎两眼发昏,就是硬着头皮也得往下咽。
而且,杨萱牢门前空荡荡的,就连糙米饭也没有。
有得吃总比没得吃要好。
杨芷故意做出香甜状,问杨萱,“萱萱饿不饿,要不我找狱卒求个情,给你送碗剩饭?”
杨萱摇摇头,淡淡道:“不饿,临来时候吃饱了。”
“嘴硬!”杨芷才不信她不饿,“不用死要面子活受罪……”话音刚落,就见两个狱卒各提一个食盒走进来,堪堪停在杨萱牢门前,“杨二,有人给你送饭。”
边说边打开食盒,从里面往外端碟子。
两只食盒里共端出来八碟菜,一碗香糯的白米饭,再加一小盆汤。
菜有鱼有肉,有荤有素,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勾引得周遭牢房里的犯人都往这边瞧。
杨芷看得眼都直了,别说是在监牢里,就是在夏家,她都没吃过这么多的菜。
而且,牢里犯人都是用粗苯的木勺子吃饭,连沙子都没法往外挑,杨萱却可以用筷子,还是双能够试毒的银筷子。
她为什么就能如此受优待?
杨萱扫一眼成排的碟子,拨出一小半米饭,夹了几筷子青菜,对狱卒道:“我这些就够了,其余的没动过,您若是不嫌弃就吃了,或者分给其他人。”
狱卒笑道:“谢姑娘赏,姑娘慢慢用,有事尽管吩咐。”飞快地将碟子收回食盒,提出去享用了。
杨芷看得见肉~色,闻得着肉香,吃到嘴里的却依然是硌牙的糙米饭和没滋味的白菜叶,不由怒道:“你不吃,我吃,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杨萱咽下口中饭,轻声道:“我记着姐呢,上次姐想辱了我清白,这次又想要我的命……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姐恨不得我死。”
牢房里阴森暗沉,像是笼了层灰色的薄纱,只有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芒。
杨萱跪坐在地上,脊背挺直仪态从容,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仿似宝石般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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