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似乎见过或听说过白衣人,有自诩见多识广的还惟妙惟肖地讲出一两件事迹来。但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师承来历、武技究竟多深。
此时,周采薇的一句话倒是凸了出来:“依我看,是白衣人救了沈君,沈君又闯到钱塘迷宫去救蒋娘子。”她说的正是事实,但在座的虽不敢反驳他,多捻须微笑,均想:钱塘迷宫是什么样的地方,谁能冒此大险?
范定风一皱眉头,道:“我听说此人武技不佳,倘如周娘子所言,他如何敢闯进迷宫去?莫非迷宫的地图到了他手里?”说着拿眼去望钱世骏。
钱世骏坐在左首第一席上,一直没有开言,此时淡淡道:“地图是蒋娘子盗出的。她和这人要好,把图给了他,自然不稀奇。”
范定风似是不信地一笑,旋即长叹道:“倘若这一回我们能找到这张地图,则胜算又多几成。”
“范公子担这个心做什么,区区一个迷宫而已。”站起来说话的是丐帮的曹长老,“咱们这么多人,锄头铁锹,砸也把她的迷宫给砸烂了,哈哈!”
本来钱塘迷宫是大家的一块心病,曹长老这么一说,众人哄堂大笑,心想着急也无用,索性先不理它。 范定风心里却另有盘算,绕过几张桌子,走到季如蓝身边。 方才大家在说沈瑄的事情,季如蓝都恍若未闻,只是和周采薇低低地讲话。范定风笑道:“季娘子既然来了,范某就斗胆请娘子帮一个忙。” 季如蓝点了点头。 范定风恭恭敬敬道:“娘子既得洞庭沈氏医术真传,想来对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之毒,是有办法解得的。”尸香无影手是群雄闻风丧胆之物,一时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季如蓝,巴不得她马上就把尸香无影手的解药双手奉上。 不料季如蓝白了他一眼,不作回答。范定风甚是尴尬,碍着周采薇之面又不好发作。周采薇遂帮着问道:“妹妹,你可有法子?” 季如蓝抬眼道:“范大公子,刚才有人在底下说什么夫什么妇的,你先杀了他,咱们再商量。” 此言一出,群雄又是哗然。当下有人吵吵起来:“胡说八道,想要挟我们吗?” “这小娘子什么人,竟敢在咱们面前说这种话!” “沈瑄的人,一般也是妖女,先杀了她还差不多!” 混乱之中,那个口出恶言的人自己出来了,却是丐帮一个香主,姓张。那人铁塔似的身子黑压压地挡在季如蓝前面:“妖女,你想杀我,是不是?”一只鹰爪就向季如蓝胸前抓去。 周采薇知道季如蓝武技已失,一时大惊,反手就向张香主的手腕擒去。同时远远的有人怒喝:“住手!” 张香主闪身躲过了周采薇的擒拿,也就没有抓住季如蓝。回头一看,喝止他的人却是梅仙子。梅仙子冷笑道:“你们这伙人,说是共襄大事,义倒妖妇,却在这里不三不四地讲死人的闲话,还好意思向小娘子出手!”原来梅仙子一向看不惯曹止萍等人武技有限,却总是倚老卖老。她今日自觉受了冷遇,正是气不顺,季如蓝不管怎么说是她带进门的,可不能由着人欺侮。 范定风也很恼季如蓝,但周采薇就坐在旁边,得罪庐山后患不小。何况还加上一个梅仙子!他走上来,笑道:“老张,你果然口无遮拦了些,当着沈郎中师妹,还是赔个不是吧!” 张香主嚷嚷道:“我说他们奸夫淫妇,难道错了吗?那姓沈的淫贼,算是哪根葱,要我赔不是,等下辈子吧!” 周采薇和梅仙子顿时变了脸,连范定风也觉脸上无光。季如蓝似乎始终未动一下,只冷冷道:“他不赔罪就算啦!” 大家不解,只有梅仙子心里一凉,她可知道这小娘子厉害。只见张香主的一张黑脸渐渐转成了青黄色,仿佛滴油的黄蜡。他忽然按住了右腹,在地上打起滚来。季如蓝退开几步,道:“这‘摧肝断肠散’,是我替师兄赏你的,只消熬得一个时辰,你的肝脏就会烂成一团泥浆。你辱我师兄在天之灵,须得对了他的灵位三跪九叩,再割了你那条不烂的舌头为祭,我才给你解药。” 群雄见这羸弱苍白的女郎竟然如此辣手,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周采薇劝道:“季妹妹别这样,毒药不是闹着玩的。沈兄在时,可不会这么做。” 季如蓝冷笑道:“师兄就是心肠太好。他知道的毒药成千上万,从来不用,只是治病救人。如今他死了,别人反以为他没什么本事,放心大胆地讲他的坏话。我偏要为他正名,偏要让人尝尝他的厉害之处。这些闲事,你们正派人是不管的,我可要管!”说着大步走开,以示不用周采薇照应。 周采薇心道,这表妹的脾气像足了蒋灵骞,只是比她还要倔强心狠,此事恐怕难以善罢。 季如蓝倚在油漆剥落的释迦牟尼像前面,朝着一众英雄冷笑。范定风怒道:“季娘子,你随随便便害人性命,以为我们会放过你吗?”说着挥掌欲上。梅仙子离他较近,拂尘一扫,把他挡了回去。 季如蓝道:“我身上的解药有十几二十种,待会儿你杀了我,可以一种一种试。试上十天半个月,总能知道哪一种对症。不过,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药。” “不必了!”张香主忽然从地上跃起,摇摇晃晃地朝季如蓝走来。大家看见他满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袍子都染黄了。季如蓝兰花指一挑,指了指旁边一个蒲团:“快拜我师兄。” 张香主的拳头握得喀喇喀喇响,然而终于跪了下来。季如蓝得意扬扬,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擦了擦,准备割他的舌头。 忽然,张香主大声道:“张某受妖人暗算,有死而已,怎能向无行浪子磕头!” 季如蓝厉声喝道:“你还敢嘴硬!”忽然,她怔住了。 原来那张香主已自断经脉而亡。 季如蓝没料到此人如此性烈,搞成了这样,顿时惶惑起来。这时座下群情激愤,人人怒目相向。季如蓝咬牙道:“冥顽不化,死了活该!”曹长老拍案而起,喝道:“丐帮的兄弟们,为张香主报仇!” 周采薇急了:“范兄!” 范定风面色铁青,横了她一眼。他本来想要季如蓝解尸香无影手之毒,不肯真的伤她,此时众怒难犯,终不成为她得罪一干弟兄。此时已有十几个叫化举着大刀长棍冲向季如蓝。季如蓝背靠佛像,无处可退,只叫道:“你们欺负人!” 忽然,那一众叫化齐声大叫起来,一个个丢了兵器。好像离季如蓝的身子不到一尺处立起一座墙似的,撞得他们头晕眼花,纷纷坐倒。众人大惊失色,以为又是季如蓝投毒,一时不敢走近。季如蓝摆出一脸凛然之色,其实也是满心迷惑,不知所以。 钱世骏身边忽然飞起了一个人影,扑向佛像后面。范定风恍然大悟:“佛像后有人!”紧紧追上。 然而佛像后面只有蛛网灰尘,连个脚印也没有。范定风一时沉吟起来,看看季如蓝,难道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女郎,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人走得快,不留痕迹,轻功很好。”先冲过来的那人道。范定风知道此人姓何,是钱世骏的一个副手。 倘若真是有人帮了季如蓝,那么此人隔着佛像尚能用气功击倒一众丐帮好手,内力深厚,简直匪夷所思。大殿上高手众多,但他潜藏多时居然无人发觉。如果是敌方的人,不堪设想!范定风忧心忡忡道:“何君真的认为有人?” 那何生手指一抬,道:“有就是有,不用自欺欺人。” 范定风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一个深深的手印,显然是那人故意留的,不觉骇然。 何生一声冷笑,钻了出去。范定风心里又是不爽,钱世骏的手下竟然比他见机还快。他每次想到这个何生,心里总是发毛。此人并不是钱世骏手下旧臣,不久前才入的九王府,却深得钱世骏倚重,几乎形影不离,言听计从。没有人知道这何生的来历,连范定风派出去暗地查访的人回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人将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钱世骏,其他的人难得跟他讲一句话,平日里长袍广袖不必说,帽子、笼手也从不除去。只因他生得容貌秀雅,面若芙蓉,江湖上就有传言,钱世骏有断袖之癖,故而宝贝这个美少年。可是譬如刚才那一手,范定风就能看出,他的见识反应都极不俗,绝非娈童。 本来扳倒夜来夫人的事情弄到今天,钱世骏已唱不起主角,大家都认可了是他范定风主持大局,领袖群伦。可是如今钱世骏的身边却冒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物,令人放心不下。 范定风这些念头,只在刹那间转过。他走了出去,却看见周采薇护在季如蓝身边。 “周娘子,”范定风道,“此事怎生了断,你说吧!” 周采薇踌躇道:“表妹一时莽撞,惹下大祸,还请大家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她替我们配尸香无影手的解药。” 这话正对了范定风心意,拿到解药才是头等大事,死一个香主,以后还可以慢慢算账。他故意板起脸来道:“说得轻松!张香主就白死了吗?” 周采薇柔声道:“让她配得解药,便救了无数丐帮兄弟的身家性命,亦可补偿张香主了吧?” 范定风遂顺水推舟道:“如此说来,令她速速配成解药,否则,依然要她偿命。那时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曹长老为首的一帮人盯着范定风,面上皆有不平之色。 季如蓝被锁在兰若寺后一间小厢房里,严加看管起来。周采薇自忖理亏,除了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人伤害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这一天晚上,曹长老的房里却等着好几个重要的弟子,想连夜除掉季如蓝报仇,商量要曹长老回来做主。 曹长老终于拄着竹杖进来了,大家一同站起。曹长老却挥挥手:“别说啦,别说啦,给老张报仇的事,只好放一放。眼下出了一桩大麻烦,宋小娘子丢了。” 群丐哗然。 曹长老道:“宋小娘子本来早已从金陵出发,前三日就该到的,可是我们一直没等着她。刚才我派出去接她的王三回来啦,说他路上遇见刘柱儿。刘柱儿却见过小娘子往回路赶。小娘子告诉他,她心情不好,不想上天目山了,要回金陵老帮主身边去。王三一心想把娘子接来,就往金陵一路追过去。岂知一直追到了老帮主家里也没追到,说是宋小娘子从没回家。王三怕老帮主担心,没敢讲实话,又一路找了过来。只依稀听见,小娘子怕是被什么人抓走了。” 一个叫化急切道:“宋小娘子待我等极好,我们这就去找范公子,让他派人去查。” 曹长老默然半日,道:“范公子不肯耽搁的。” 大家心里都想着同一个意思,有人气得把竹杖在地砖上敲得咚咚响。忽一人道:“小娘子为什么走到半路又不上山来?” 曹长老道:“大约是因为周娘子来了吧!宋小娘子的心思,咱们这些老叫化怎么猜?周娘子与楼荻飞走得近,宋小娘子就总是瞧她不顺眼。” 那人哭笑不得道:“曹长老,你老糊涂啦,怎么这样说小娘子,她哪里那么小心眼!我的意思是说,小娘子不肯过来参与这件事,是不是老帮主的意思?” 曹长老摇头叹道:“我明白,大伙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不过,这时三心二意,对谁都没好处。大家先帮着范公子把大事完结。旁的意见,将来慢慢再说吧。” 丐帮商量了一晚如何救宋飞天,季如蓝却也没睡一个安稳觉。她知道尸毒无药可解,配不出尸香无影手的解药,自己如何脱身呢?一直到半夜,她还坐在窗下出神。忽然一只手扣在她肩上,轻轻一拨,转眼就将她拉出了门,只听见一个声音低低道:“我带你逃走。” 廊下的灯还亮着,那些看守已被全数点倒。季如蓝一阵狂喜未已,身子被人拦腰提起,飞了起来。那人轻功之高,兰若寺的守卫甫一发觉,踪影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等到“追刺客”的呼喝声传来,已是几个山头之外了。季如蓝又是高兴又是惊异,这夜行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那声音怎么这么熟? 终于停下来时,已是百里之外。季如蓝抬头看见了那人一双温和的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沈瑄从来没有想到冷若冰霜的季如蓝会如此激动。他不能不安慰她的悲伤,直到她渐渐咽下了哭声,才将她轻轻推开。季如蓝叹了一声,道:“师兄,你还活着,我……我……”却又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道,“白天在大殿上,也是你救的我吧?你的伤好了吗?” 沈瑄点点头。季如蓝看见他的眼神,如同漂满了落叶的古井之水。她也就什么都明白了,悄悄退开了半步。沈瑄这时却道:“师妹,你用毒药伤人,未免不妥。” 季如蓝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我并不是滥用毒药杀人的。那些人如此诋毁你,是不是天理难容,罪有应得?” 沈瑄淡淡道:“何必理这些闲言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影响了。” 季如蓝苦笑道:“却是我多事了。” 沈瑄道:“师妹,你为我惹祸上身,我很过意不去。钱塘府是是非之地,你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一定要避着丐帮,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总之你一切自己小心,师兄也不能时时照顾你。” 季如蓝心里空荡荡的,道:“你要去哪里?” 沈瑄指了指天目山的方向。季如蓝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轻轻道了声珍重,便转身走了,并没有再回头看看。